丽江的风花雪月

    小妖的尖叫给旅行带来快乐。

    初识，大家喊她小姚。80后,年轻，漂亮，身材妙曼，说话嘎巴脆，声音好听。本团最年轻的团员。经常莫名其妙扑哧喷出笑来，把旅途沉闷的空气搅得热闹、活跃。都喜欢她。

    熟了，有人喊她小妖。头一次她反抗：“不许叫我小妖，多难听啊，像小妖精似的！”

    大家纷纷说小妖比小姚好听，她做个鬼脸，默认了，以后谁喊她都痛快答应。

    走出昆明机场大厅，人们还在嘀咕是不是真有高原反应，小妖已经展开双臂，做朗诵状：“啊，昆明，我爱你！”

    此处有笑声。空中旅行的疲累被她的煽情扫走许多。几个男团员张开双臂，齐声朗诵：“啊，小妖，我们爱你！”

    男女爆笑。出门旅行是放松的事情，有点情趣，有点暧昧，甚至有点绯闻，能够减少旅途的劳累和单调。

    小妖是个懂事的女孩儿。

    和小妖同屋。开始有些担心。出门辛苦，差不多天天要换宾馆，早出归晚，两个陌生人临时住一起，万一起居节奏不合拍，直接影响旅行质量。经常参加各种会议和考察，我有这方面的经验和教训。一个合适的旅伴，至少懂得谦让，懂得为对方让出空间和时间，比如早晨紧张的洗漱。上一次去西藏考察，同屋的女演员天天早晨起来占着卫生间洗澡化妆，没有两个小时出不来，逼我不得不蓬头垢面上外面寻公共卫生间，心里大声骂娘。生活节奏被打乱了，直接影响到对西藏的印象，至今想起西藏，还有那种内急的感觉。小妖孩子一个，行吗？但住了一个晚上，我就知道，小妖不像她表现出来的大大咧咧。第一晚住昆明海天大厦，进房间，小妖先问我：“大姐，你住里面还是外面，我无所谓。”看我忙着归拢行李，又问我：“大姐，你现在用卫生间吗？我先冲个澡行吗？我洗得很快。”

    我归拢完行李，她已经从卫生间出来，头发水淋淋的，还没擦干；告诉我：“大姐，你也洗吧，水可好呢。我困了，先睡了啊，明早喊我啊，别让我睡过头了。”

    等我洗完出来，小妖已经呼呼睡着了！这孩子！

    喜欢上小妖了。是个爽快人儿。小妖睡得香，让我羡慕。年纪大了，睡眠不好，出门换了地方，更是辗转反侧。小妖的健康让我回忆起自己的年轻岁月。我上大学的时候，她刚出生。年轻就是好啊。小妖的香觉是我的觉引子。

    早睡早起，第二天早晨我睁开眼睛时，小妖已经在卫生间里哗啦哗啦洗漱了，哪用我叫早！

    小妖的尖叫无处不在。昆明第一顿早餐，别人还在餐台前犹豫拣什么，小妖已经给自己配好了一大碗米线，叫：“太好了，我在家经常找米线吃！昆明的米线一定是最正宗的，我喜欢！”两碗米线下肚，拍着自己的肚子：“吃饱了！太好吃了，下顿我要吃三碗！”

    小妖说话声音大，笑起来不管不顾。不淑女。平时，这种在公共场合的吵闹会让你觉得一个人缺乏礼貌、缺乏最基本的教养。因为喜欢，我把小妖这种带点夸张的声音看成是天真无邪，没心没肺。年轻，有资格夸张，有资格撒娇。别人是不是也这样看？没交流过，但从大家呈给她的善意的笑容，相信多数人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她是我们最年轻的团员啊。而且漂亮。漂亮永远是女人的资本。

    小妖很快成了团里的明星。男团员愿意围她转。拎包，照相，过独木桥时搀扶，在餐桌上占位置。我是她的陪衬人。我不嫉妒。甚至借了她的光，包也被人背过去了，别人给她照相的同时，也顺带着给我照了。大家在一起，看的是风景，图的是乐和，心里怎么想的不重要，表面上和谐，已经不易。

    小妖的尖叫是惊喜的欢呼。洱海上空变幻的云朵，西双版纳热带雨林会踢球的大象，我等人在旅途，心还牵挂家里、单位的人，动下心，顶多会心一笑而已。小妖不，大呼小叫，好像从来没出过门的孩子，见了什么都新奇，见了什么都欢呼。数码相机对着云彩啪啪啪拍，换着衣服做明星状，让人以白云为背景给她留影；大象射门她跟着雀跃，恨不得替大象去把球踢。因为她的搅和，团里的气氛逐渐热烈，所有的人，好像都跟着年轻了几岁。

    因为喜欢，所以肯跟她说知心话。也快三十了啊。女孩子，趁着年轻，得赶紧找对象结婚。睡着前的几分钟，抓紧时间给她传授经验。青春易逝，韶光易老，女人最后都得嫁人。好男人是有数的，你不挑别人先划拉走了，等你返过味儿来，再找合适的不容易了。小妖一点不羞涩，大方跟我交流：“大姐，不是我不找对象，实在是找不到合适的啊。个子高矮我不是很在乎，挣钱多少我也不是很在乎，但总得是一个阳光的男人吧？总得是一个清纯的男人吧？我怎么就碰不上这样的男人呢？十点钟以后的谈心节目，你不知道打进电话来的男人谈的都是什么？一个个心理怎么都那么脆弱那么阴暗呐？”

    我怎么不知道？我年轻时也主持过晚上的节目，什么样的听众电话没接过？那些半夜不睡觉的男人，他们把心底最幽暗的东西传递给电台的女主持人。生存的压力，倾诉的欲望，对主持人的信任，是不是也暗含了挑逗？可生活不光是主持人和听众，咱不是有节目以外的交际吗？谁让你跟听众谈恋爱啦？你得学会把职业和自己的生活分开。

    小妖哏哏乐，不知道听进去没。你再想跟她深说，她的小觉又上来了，说了也是白说。想不明白她这么能睡觉，十点钟以后上直播节目怎么坚持？就靠咖啡提神？这孩子是出来补觉啦！

    年轻漂亮的小妖是我们团快乐的核心。跟小妖在一起，你会觉得时间过得快，那些人到中年看上去没什么意思的旅游项目，因为小妖的掺和，因为她的惊叫连连，无形中变得有趣了。所以，当她一下子忽然消失了的时候，我们有些不适应，受不了，整个旅行一下子失去了方向一样。

    头一天晚上还没有任何迹象她会消失。头一天晚上我们在丽江城里闲逛。走累了，在四方街中心的一家酒吧，坐着喝啤酒。金融危机啦，丽江的游人比高峰时少了许多，但丽江城的夜晚仍旧热闹、暧昧，人潮不断。来自世界各地的游人像朝圣一样来到这座名声响亮的高原小城。临水的酒吧里暂时只有两桌客人。河水流不走岸边的灯红酒绿。丽江的啤酒居然叫风花雪月，很小资，很情调，很清淡，是苍山雪水酿成的。卖唱的小伙儿十块钱一曲，唱得职业，意兴阑珊。大家悄悄坐着，不说话，听歌，啜着冰啤。小妖站起来说她要去方便，马上有人要陪她去。她说不用。旁边不远拐个弯儿就是公厕，众目睽睽之下，男人们不好意思争了，眼见着小妖一个人离去。小妖不在，时间好像一下子凝固了，格外地漫长。过了很久很久，一个人下去几瓶啤酒的时间吧，小妖终于回来了。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小妖一句轻俏的“爽歪歪”，让沉闷的、失落的空气活跃起来，丽江的夜晚重新有了笑声。

    后来回忆，小妖离去的时间真的可能很长，不仅是我们的心理感觉。在丽江，无论早晚，我差不多一直在她左右，只有那一段时间没在她身边。我老了，跟不上她的节奏，坐下来就不想动。丽江城里有许多名字诱人的小客栈，据说一个晚上不到一百块钱就可以找到很好的房间。很多客栈的门口贴着驴友结伴出行的招贴，我们在一起逛的时候，还拿广告语的高下当乐子品评。小妖很可能就是用她上厕所的那段时间为自己找好了客栈，甚至可能找好了出行的旅伴——如果她不是留在丽江而是出行了的话。

    第二天早晨，我们应该提着行李去餐厅吃饭，然后乘车去石林。小妖仍旧早起，利索地洗漱，提着行李跟我一起出了房门。走到楼梯口，她告诉我：“大姐，我回下房间，你先去吧。”

    这样的事情以前也有过，我没在意。谁能想到这次她会玩失踪、一去不返？

    早餐期间她一直没出现。我着急了，把行李放上车，回房间找她。别不是生病、坏肚子了吧？昨晚她喝了不少啤酒。

    她不在房间！打手机，关机。

    急了，去找领队。领队是我们播音学会的头儿，年龄跟我差不多，性别女，以前是新闻台的播音员，嗓子做手术，不能播音了，改做行政。听了我的叙述，头儿脸色很难看，告诉我：“小姚有个关于少数民族的节目计划，想在丽江停留几日收集资料，这几天就不跟我们同行了。别人谁问到，你就这么解释吧。”

    我不相信。小妖从来没跟我说过她在丽江还有工作计划。又不是什么保密的事情，至于隐瞒吗？不符合她的性格啊！

    没有小妖的大巴车，沉闷得有些吓人。我身边的位置空着，没有人在我耳边大呼小叫，很不习惯。果然有人问我小妖哪儿去了，我按领队的吩咐说了，说得结结巴巴，很不自然，既像小妖不辞而别的共谋，又像头儿向大家隐瞒的同党。看头儿的神色，她应该是在我之前就知道小妖决意留下了。小妖再年轻、再不懂事，还知道通知一下组织，不想让大家留下来找她。考察团的日程是旅行社安排好的，不能随意更改。小妖知道这一点，所以在她准备脱离大部队的时候，一定是想办法通知了头儿。告诉头儿她的决心不可更改，她不会跟随大部队一起走了。告诉头儿她会自由活动几天，万一时间上还有拖延，她会跟单位自行解释，不用头儿承担责任。还帮头儿想了一个跟大家解释得通的理由。

    我是这么猜测的。头儿扫向我的目光让我不敢再跟她探讨小妖的问题，没准儿她以为我是小妖的同谋！我能理解她的心情。带几十个人出来考察，中间丢了一个，还是一个年轻、漂亮的未婚女人，万一真出点什么事儿，她回去没法交待。这一路上，直到回去，小妖什么时候平安出现，她的心才能放下。后面的旅行，对她来说变成了一种煎熬。

    那些男人的目光也让我受不了。出来七天了，他们已经习惯了小妖的尖叫，小妖的笑声，小妖的恶作剧，小妖的背包，小妖的数码相机，小妖在风景前的POSE。没准儿小妖已经进入哪个男人的睡梦。男人们都结婚了，都是有老婆的，但人在旅途，一个年轻可爱的女人进入睡梦也不算他们不道德。小妖不通知他们就擅自消失，让他们的自尊心受损，让他们剩下的旅程索然无味，有没有一种春梦乍醒的感觉？

    没有小妖的旅行，对我来说是一种过场。所有的行程都是旅行社安排好的，我不可能像小妖那样再来个离团出走。现在不能，二十年前也不能。和小妖有代沟。按两年一代沟的说法，我跟她至少十道沟了！旅行社安排旅行项目的最合适时间据说是七天，超过七天，各种各样的问题都会出现。想家啦，矛盾啦，身体疲倦啦。我们正在极限上。小妖挑这个时候出走，简直有雪上加霜的意思。眼睛看着外面的风景，心里面想着小妖在干什么。傻丫头，脑袋一热就走了，安全吗？跟男人私奔了？不会这么快吧？来丽江的游人，除了看风景、看稀奇，据说颇有些是抱着艳遇一场的想法来的。至少潜意识里有这种想法。结过婚不如意的，没结过婚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平常生活中名不正言不顺的艳遇，到了高海拔的丽江，好像变得理所当然，变成一种常态，没有艳遇反而不对劲了。团里的男人对小妖都很好，但是那种老大哥对小妹妹的好，即使真有人动了艳遇的心思，谁也不敢轻易下手。都是一个系统的人，虽然不在一个单位工作，早晚都会传到熟人的耳朵里，对前程不利。一个成熟的男人，不会冒这种风险。

    看着一张张失落的男人的脸，我替他们难过。如果小妖必须得有艳遇，必须要脱团出走，我宁愿她是跟我们团里的任何一个男人。至少我知道他们的工作单位，知道他们是良民，知道他们有生存能力。即使他们背着老婆在外面有了情况，他们也不是剪径强人，可能给小妖的情感带来伤害，对她的生命安全还不会造成威胁，而我现在最担心的还是小妖的安全。真的担心！跟一个陌生的男人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很可能是泸沽湖，因为本次考察没有安排泸沽湖，大家还都有些遗憾，小妖没准儿找到同伴想去泸沽湖逛几天呢，那个以走婚闻名的地方，她说搜集少数民族资料的说法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但万一路上男人起了贪色以外的歹念怎么办？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啊，胆子也太大了啊！

    他们是不是也这么想？这种事情没法子交流。

    不断给她打手机，希望万一能听到她快乐的声音。您所拨打的手机已关机。每一次都是这种无关痛痒的腔调。小妖小妖，你也不跟大姐说一声，就这么跟人跑了？你不记得导游讲的那个故事啦？说有一个女人，到丽江来旅游，爱上一个陌生的男人，留在丽江不走了。过了一段时间，那个男人有了另外的感情，女人受不了，伤心欲绝！不能理解在世界上最浪漫的地方产生的爱情，最后怎么变成了这样！她到政府有关部门去上访，希望当地政府能够替她解决这个问题，政府很挠头，很伤脑筋。政府可以把丽江城建得漂亮、有情趣、有秩序，适合艳遇，却管不了谁跟谁永远相爱。导游的故事，姑枉听之，没准儿是编造出来哄骗游客想入非非的，但至少也有影子，说明来这个地方的人真的好想恋爱。丽江是恋爱的天堂啊！

    一行没在丽江恋爱的人，继续着余下的行程。小妖不在，大家忽然变得世俗起来，一开始极力反感的旅游购物，居然成了兴奋的中心。我也购物。购物像流感，别人都得你不得，不容易。别人都买你不买，一般人做不到。一边往行李箱里塞东西，一边不时想到小妖如果没走，小妖会不会购物，小妖会买什么。小妖小妖，你真是小妖精！你已经跟人私奔了，怎么还总缠着我？！

    这个爱尖叫的小妖，我的魂儿好像跟她一起留在了丽江，或者沪沽湖，或者香格里拉的什么地方。她去看走婚，去爬玉龙雪山，去和新结识的伙伴一起走茶马古道，或者留在丽江城里天天晚上泡吧，和一个陌生的清爽的阳光的男人谈恋爱，或者真是在搜集少数民族的资料，不管她在干什么，我羡慕她，真想重新跟她在一起，听她哈哈笑，听她为一件不值得的小事情大呼小叫。云南是个好地方，从踏上云南的土地，就感觉这里的生活节奏比内地慢了半拍。是不是海拔高缺氧的缘故啊？我喜欢慢。舒缓，从容，淡定。为什么非得快？为什么我们的日子非得像被狗撵着似的往前赶？

    但是我回来了。我们都回来了。在飞机上昏昏欲睡，一直在打盹。好像全团所有的人都在打盹，包括自从小妖消失再没有笑脸、备受煎熬的头儿。空中客车咕咚一声安全着陆，大家纷纷打开手机，报平安，询问接机的人到没到，然后冲向行李托运处，去认领自己在云南的战果。

    在行李出现之前，鬼使神差，我又一次拨了小妖的手机。真想听见她没心没肺的声音，听她用嘎巴脆的声音告诉我：大姐，我挺好的，你别为我担心。

    又怕听见这样的声音。希望她的手机还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