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重庆乌云压城,腥风血雨。我出生在民建中学的猪圈旁边,那年是猪年,属猪的我冥冥中开始接受磨难。因为是早产,生下来后我不会哭,连吸奶的力气也没有,接生婆抱过一看,皱皱眉头说,这个娃儿怕喂不活。可我活下来了,民建是地下党办的学校,于是我有许多“干爹”、“干妈”,母亲没有奶水,“干妈”就弄来奶粉,调开了用棉花蘸湿挤进我的小嘴里。6个月后,我被寄养在农村一个佃户老婆婆屋里,父母有时来看我,见我躺在灶台边的禾草堆上,苍蝇嗡嗡嗡地围着我飞舞,老婆婆熬好了米糊,用手指抠起一点一点抹进我嘴巴里,就这样把我养到一岁,当时谁也不知,老婆婆的东家有个肺痨病人,不满一岁的我感染了肺结核。
1948年,重庆地下党组织遭遇灭顶之灾。作为乡建学院地下党组织负责人的父亲懵然不知,到了约定时间,未见学运特支书记胡有猷来接头,又较长时间未见地下传递的《挺进报》,预感到巨大的危险在逼近,只好启动紧急程序,到北碚“接头”,并由我母亲在后面远远跟着,一旦发现不测立即回去报讯。就在北碚一座石桥桥墩旁,父亲与一个穿长袍的青年对上了暗号,细一打量,发现他竟是化了装的重庆北区书记齐亮,他在重庆《新华日报》工作时,父亲和他有过联系。齐亮机警而冷静,却低声说出了晴天霹雳的几句话:“有人叛变,摊子被搞烂了,胡有猷被捕了,情况非常严峻。你回去马上把已经‘红’了的人,不管是党员还是外围六一社员,尽量撤离重庆,回家隐蔽、分散下乡,都行。你家在香港,你最后走,如有实在没地方去的人,得把他们带到香港去。你要准备好!什么时候走,等通知。”说完他们紧紧地握了手,齐亮旋即匆匆离去。
父亲回校后马上安排党员和外围积极分子撤离到上海、武汉、云南以及四川各地,自己也在焦急地等待最后的通知。一天清晨,风尘仆仆的齐亮突然来找父亲,紧急通知:立即带着找不到隐蔽地方的同志撤到香港去!分手时他紧紧和父亲拥抱,并深情地说:“恐怕今后很难再见面了,望多多保重!”然后又一转身飘然而去。
老父亲每每向我追述那一时刻,都令我怦然心动,思绪难平!那真是个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是考验一个人的信仰有多真诚的严酷时刻——60多年后,我已经无法探究那个清晨时分,齐亮伯伯在通往歇马场乡建学院小路上疾走如飞时会想些什么?我只知道,往前走,他可能挽救党的一个基层组织和一批进步青年,成为救出几十条生命的天使、英雄;也有可能身涉险境,一步跨入牢笼,因为整个组织已经破坏了,乡建学院的地下组织是由条块结合组成的,任何一个环节出问题,他的舍命奔走都有可能成为自投罗网。而如果退回去,他可以有更多时间自保,更有机会逃出虎口,他深知自己已是敌人重点追捕的目标,每一分钟都会有被捕的危险,先摆脱追捕,隐蔽自己也似乎无可厚非。可是,他义无反顾地作出抉择:逐一通知别人先撤离,把生的希望先给同志,死的危险留给自己。信仰!党性!在那清晨的疾走中发挥到了极致!
我凝视着齐亮的遗照,他向我微笑。我又隐约听见自己的心跳。
如果不是眼前这个微笑着的人冒死在那个清晨中奋然前行,我的心跳可能早在62年前的某个时刻戛然而止,因为我会是另一个“监狱之花”、“小萝卜头”。而就是他,让我的心脏一直跳到长大成人,结婚生子,从青年变成中年,成为新中国的一名作家……
当年父亲与齐亮分手后,马上到老婆婆家里接走我,按原预设方案,没有暴露的母亲留下继续坚持斗争,父亲和一男一女两个党员同志带我坐船撤到香港。同行的女同志充当我的母亲,不料,发着低烧的我死不认这个“妈”,拼命啼哭,同船的旅客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有人问:这娃儿怪咧!咋不肯跟妈?父亲尴尬地“解释”:孩子妈一直在乡下教书,我在城里做事,带孩子方便些,所以孩子只认我,跟妈反而生分了。江轮每停靠一个码头,都有军警特务上船盘查,父亲见我们这引人注目的“一家三口”破绽太大,临时改变了计划,在宜昌下船,从陆路经武汉南下广州、香港。后来我们与转移到香港的南方局领导钱瑛大姐接上头,这时父亲才知道:无耻叛变了的重庆市委书记刘国定竟带特务飞到上海搜捕钱瑛同志,并在码头上拦截从重庆撤离的地下党员,正是父亲决定在宜昌下船这一随机应变,让我们又逃过一劫。我奶奶在香港的家,是“东纵”的地下联络站,不久,我母亲也回到香港,一家人总算团聚了。广州解放后,父母先后奉调回到广州,在党的怀抱里,我治好了重病。但不久收到噩耗:我们的救命恩人齐亮和他的爱人马秀英同志(她是著名作家马识途的堂妹,是在他的引导下参加革命的),在转移隐蔽到成都以后,被时任重庆市委副书记的叛徒冉益智出卖,双双英勇牺牲在渣滓洞里。胡有猷、杨翱、陈诗伯也惨被屠杀,为信仰献出了宝贵的青春和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