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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09年11月14日 星期六

    近乎无限透明的绿色

    ——西双版纳的回忆

    作者:张长 《光明日报》( 2009年11月14日 06版)
    作者1962年在西双版纳景洪家门口一株菠萝蜜树下。树上已结满果子。

      西双版纳是我文学之路的起点,我在那里写了第一首诗,第一篇散文,第一篇小说。可以说,没有西双版纳的生活就没有我的今天。人上了岁数就喜欢回忆,一闭上眼睛,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西双版纳那些生态和心态都非常纯净、美丽的日子总会一幕幕在脑里重现。我后来回去过两次,在那块熟悉的土地上,却再也找不到往昔的记忆了。西双版纳原来不是这样的。我想,我应该把我当年生活过的西双版纳写下来,有幸让一些后之来者和今天居住在那里的人读到,他们也许会觉得新鲜:“哦,原来西双版纳过去是这样的!”

      比起过去,我们无疑得到了很多;比起过去,我们也许失去了不少。

      去守望那湿润的绿色,繁茂的绿色,近乎无限透明的绿色吧!愿生命之树常绿――在大地,在心田。

      “别贪心,人对鱼好,鱼才会对你好。”半个世纪过去,这话我现在还记得

      南腊河是流经西双版纳勐腊出境至老挝的一条小河。1960年前后,我在南腊河畔的傣族寨子里住了一段时间。我现在记住了它的美丽,却怎么也记不起这个村寨的名字了。我真的不该忘记它的名字。它是那么美!一幢幢竹楼掩映在芭蕉、槟榔和芒果林里,一条白沙小路把它和南腊河连接在一起。河是那种从人迹罕至的热带雨林里流出的河,每一滴水都经密如蛛网的大森林的根颈过滤,清纯得可以看见水草像系着风的丝绸,一绺绺顺水飘荡着;小鱼在阳光下嬉戏,把它们的影子投在水底那些彩色的鹅卵石上。干季的日子,南腊河岸上一棵又一棵的木棉花盛开了,像一支支熊熊燃烧的火把,倒影投在河里一片绯红,蓝天白云又给它增添了颜色,再加上两岸那些凤尾竹、芭蕉以及叫不出名字的热带林木调就了一片化不开的绿,也一并倒映在清清的河面上。这蓝、这白、这红、这绿,静静的各自染就自己面前的一片河水。突地,一个竹筏撑了过来,平静的河面抖动了,就像鲁迅《好的故事》里描绘的那样:蓝天织进白云里,白云织进红花里,红花织进绿树里……一切倒影相互交织,河面刹时成了一幅色彩斑斓的地毯。近半个世纪了,这彩色缤纷的记忆老出现在我的梦境里。还有那些调皮的小鱼秧子,下河洗澡的时候它会一尾接一尾地游过来亲吻你的脚丫子。那快速的点击,酥痒、美妙得无法比拟!是人或人所制造的任何器具都无法达到的一种享受,是造物主对热爱它的人的赏赐――一种自然之吻。我在构思我的长篇小说《太阳树》的时候,需要有一条热带雨林中的河,美丽的南腊河便出现在脑子里,并且清清地流淌了……

      那个年代的西双版纳,有水的地方就有鱼。大到澜沧江,小到小河小沟小渠小水塘全有!男人女人收工回来了,用随身携带的像捕蝴蝶用的那种小网兜在有水的地方随便捞两下,晚餐就有一道香茅烤鱼了。

      更简单的是晚上河边洗澡、挑水什么的,把鱼线一头拴在岸边临水的树上,另一头让鱼钩顺水飘着。第二天一早到河边一拉鱼线,“扑啦”一声,一条红尾巴鲤鱼就钓上来了,十有八九都这样,叫做“下懒钩”。

      还有边在小河里散步,边钓鱼的,叫“拉鱼”。那年,我就和一个叫“康朗香贡”的老歌手,一个钓鱼老把式沿南腊河顺流而下去“拉鱼”。干季的西双版纳雾散之后丽日蓝天,我们只穿条小短裤,赤裸的背上搭条湿毛巾消暑,毛巾干了,用清清的河水浸湿了又披上。每人拿根鱼杆,杆长线短,顺水飘着,人则握杆在河道里慢慢顺流而下;清凉的河水时到膝上,时到膝下,河床里有时是细沙,有时是卵石,便那么悠闲地缓缓在水里信步走着,任这个季节里一群群到上游产卵的鱼儿在两腿间穿梭。看两岸木棉盛开,落英缤纷,听蝉鸣鸟啼,我意在山水之间,已不在乎鱼是否咬钩了。只有康朗香贡仍全神贯注地来回“拉”着鱼杆。杆没有浮子,全凭手的感觉。突地他一扬手,一片白鳞在阳光下一闪,一尺长的一条鱼已经落到他手里。我说,南腊河的鱼嘴太馋。康朗香贡说不是的,河里的吃食太多了,它们不需要咬钩。可为什么又要咬呢?“因为人对它们好,它们在一起开会讨论过,有的愿意作牺牲来回报人,咬钩的就是那条自愿献给人的牺牲。”

      “开会讨论”?那个年代从城市到乡村,“开会讨论”是每日生活中的常态,鱼也会?我觉得好笑,更多的却为康朗香贡这带点宗教色彩的解释感动。

      那天我随康朗香贡水中散步几公里,他“拉”上的鱼很快装满了他和我的两个鱼篓子。可上岸后,他只选了三五尾够晚餐吃的,其他又放回河里去了。“别贪心,人对鱼好,鱼才会对你好。”康朗香贡只会讲几句汉话,他说不出更多的道理。

      半个世纪过去了,这话我现在还记得。

      前些时有报道说,西双版纳的江河里毒鱼、电鱼、炸鱼的事屡有发生,白花花一片死鱼飘得满江满河,人只取走大的,那些会吻人的小鱼秧子死了,顺水飘去了。有朋友从版纳来告诉我,往昔游鱼如织的河里现在再难捕到鱼了。由此又想起南腊河畔认识的康朗香贡这位傣家行吟诗人,早在半个世纪前就用最纯朴的语言把关于人性、关于和谐的道理讲给我听了。是的,这人世间的万事万物,你对它好,它才会对你好。就是一台没有生命的私家车,经常保养,它就会跑得更欢、更安全无故障,何况是人。倘若都如此,整个社会,整个自然不就都和谐、有序了!

      与毒蛇共眠一夜,这可真是少有的人生际遇

      在西双版纳十七年,有很多美好的记忆,也有可怕的经历:几乎两次被毒蛇咬。一次碰上的是银环蛇,一次遭遇眼镜王蛇。

      银环蛇,云南人叫它“秤杆蛇”。柳宗元的《捕蛇者说》写的就是它:“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触草木尽死”有点夸张,被咬了会死人倒是真的。银环蛇极易辨认,它“黑质白章”,一段黑,一段白。叫“银环蛇”是区别于类似的“金环蛇”。两种蛇形状相似,毒性相同。毒腺小,但毒性极大,人被咬后常因呼吸中枢麻痹而死亡。

      且说与毒蛇的第一次遭遇。

      那是上世纪的1958年。所谓要“超英赶美”“大跃进”的年代。所有机关干部都要下乡和农民“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时值春耕大忙季节,我和几个青年农民同住田间一个窝棚里。窝棚盖在一片水田中间一块约40平方米的空地上。铺点稻草,再铺一块油布防潮,白天连油布带行李卷起来,晚上拉开便睡。每天干的是重体力活,拔秧、挑秧、犁田……一天干十来个小时是常事。天黑了一身泥水下来,常是顾不上洗,吃完饭倒头便睡,像个死人。但正是这种极度疲惫的深度睡眠救了我一命。那是个晚上,照例拉开油布,才躺下,闭上眼就睡着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枕头下垫着的稻草????的响,我迷迷糊糊抓了一把,又睡熟了。天亮时,牛角号中,有人叫“大跃进,起来喽!”我翻身坐起,照例把油布包着的行李卷起,卷到枕头间,好家伙!一条银环蛇盘成一圈,正好在我枕头下的稻草上。它没“大跃进”,还在睡呢。显然,它嫌田里太冷,昨夜钻到我油布下的稻草上,一暖和也睡着了。我卷行李时并未惊动它,仍然盘着不动。民兵队长火速拔出长刀,轻轻走过去,一阵乱砍……危险是解除了,却是后怕。据说这种蛇比较憨笨,你不动它,它不会主动发起攻击。昨夜我迷糊中就只抓了那一把,要是睡得警醒点再抓一把呢?现在想想,与毒蛇共眠一夜,这可真是少有的人生际遇。

      眼镜王蛇可就没这么客气了。这种眼镜蛇比一般眼镜蛇更粗大,故名。眼镜王蛇很凶狠,会主动进攻它看到的各种活物,印度人玩眼镜蛇正是利用它的这种特性(当然是把毒牙拔了的)。眼镜王蛇极毒,在一个叫“曼回索”的傣寨里我亲眼见过老乡们从林子里抬回一头被眼镜王蛇咬死的水牛。

      不幸,我碰上了。

      那是我骑一辆自行车行进在乡间小路的时候。路两边是铁刀木林子,林子里有几个白蚁垒成的堆。听乡亲们说,此种蛇喜欢躲在白蚁堆里,所以当地山地汉族又叫它“蚂蚁咕堆蛇”。那条眼镜王蛇正是在我的自行车经过路边的一个蚂蚁堆的时候突然冲了过来,只听得“?”一声,一条黑色的大蛇就在我面前人立起来,足有1米多高,并且脖子已经扇子似的冲我张开了。眼镜王蛇!幸好我当时还没吓得从车上摔下,本能地猛蹬两脚,回头一看,那家伙竟然保持着恐怖的人立姿势摇摆着追了上来。也就在这时,前面出现一个下坡路段,自行车以极快的速度冲下陡坡,我算又逃脱一劫。

      在西双版纳两次与性命攸关的事都是碰上毒蛇,当时的情景如在眼前,很可怕的。但你不用担心现在到版纳旅游也会碰到毒蛇。不会的。正如在版纳你很难看到老鼠。为啥?有蛇。蛇多了咋办?又有一种叫“?”的小动物去吃掉它。造物主就这么安排。这就叫生态平衡。西双版纳的大自然就这样平衡,它天然合理。

      动物如此,动植物之间也如此。美国科罗拉多州洛基山里有很多漂亮的云杉林,黑色的小甲虫吃枯老的云杉,让幼树健康成长;啄木鸟又吃黑甲虫,使它们不至繁殖过多而损害云杉林……这些来自书本和生活中的关于自然界的平衡与和谐,使我在1980年就写出了以环保为主题的小说《希望的绿叶》,并获得了第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奖。

      现在回忆起西双版纳的蛇,于我,似乎是一种美丽的恐怖。

      “蝴蝶地雷”的自然奇观,成就了冯牧的散文《澜沧江边蝴蝶会》

      冯牧1961年在他所写的《沿着澜沧江的激流》中第一句话就是“我们决定坐船到橄榄坝去”。这里“我们”,指的是他、我、还有时在部队的作家刘祖培。时间是当年的四月中旬傣家的泼水节。当时,冯牧从北京来西双版纳,单位要我陪同。他要到澜沧江下游的橄榄坝。我们决定坐船顺流而下。船是那种当地人叫“黄瓜船”的小木船,可容五六人,一上去就摇摇晃晃让人觉得很不安全。小船一离岸便在湍流、漩涡、礁石之间穿梭,这是一次生死考验,一路险象环生,当时年轻,毫无顾虑,还觉得好玩。此行,冯牧已在《沿着澜沧江的激流》里作了惊心动魄的描述。这里要说的是到了橄榄坝之后的事。

      造物主像是要给我们压惊一样,让我们在橄榄坝看到了西双版纳另一罕见的自然奇观,即冯牧在他另一篇记述此行的散文《澜沧江边蝴蝶会》中描绘的“蝴蝶会”。这是我这一辈子见到的无与伦比的奇特现象!此前,足迹遍布半个中国的大旅行家徐霞客,惟一记录的一次蝴蝶盛会就是大理苍山蝴蝶泉边的“蝴蝶会”。在《徐霞客游记》里他写道:“泉上大树,当四月初即花发如蝴蝶,须翅栩然,与生蝶无异。又有真蝶千万,连须勾足,自树巅倒悬而下,及于泉面,缤纷络绎,五色焕然。”蝴蝶泉我去过,早春时节,是有这个景致,然有蝶也就数百只,“真蝶千万”之说,即使不夸张,起码现在也是看不到了。可我们在西双版纳看到的这次蝴蝶会,真的是“有蝶千万”。

      那是我们去橄榄坝最美的寨子曼厅曼扎、曼春漫的路上。先是这几个傣寨的景色就让我们留连忘返。这是西双版纳最具代表性的热带田园风光。它的特色在于竹楼与竹楼之间不是连成一片的,而是用椰子、槟榔、芭蕉、芒果树……把一幢幢竹楼相隔开来。每幢竹楼都坐拥三五亩绿荫。每个寨子也就二三十户人家。村寨之间则是大片的铁刀木林凤尾竹林或婆娑的菩提树,而把这些绿荫联系在一起的又是绿茵茵的林间草地。蜿蜒的白沙小路像根白线似的,就这样把草地、树林、村寨“缝”在一起。空气透明而湿润。从天上到地下,干净得纤尘不染,你就是随地打个滚站起来,沾上的也只会是草叶或洁白的沙粒。我虽工作在西双版纳,这样美的傣寨也是第一次见到,从北京来的冯牧更是赞叹不已。

      我们走在一片铁刀木环绕的林间空地上。眼前不时见几只蝴蝶翩翩飞舞,或三五只,或七八只。但是,眼前蝴蝶逐渐地多了起来。这种蝴蝶飞到头顶时,可见它的双翅是嫩绿的,当低于视线时,蝶翅的上面则是黄的,非常好看。从哪儿飞来这美丽的蝴蝶?树林里?我们只注意在头上寻找,冷不防走在前面的冯牧一声惊呼,变戏法似的,我们面前突地腾起了几百只彩蝶,一向拘谨的冯牧孩子似的挥舞着双手,笑着,抓着……蝴蝶怎么突然增加那么多呢?我把目光移到地下,这才发现,就在前面的白沙小路上,蝴蝶不是分散飞舞,而是在路上扎堆。目光所至,七八堆蝴蝶“堆”在地上。每堆都有足球那么大。我故意朝它们走去,“轰!”像是引爆了一个蝴蝶地雷,却又无声,只有黄绿两色的无数蝶翅冲天而起!冯牧、刘祖培也发现了,都忙着去“引爆”这些“蝴蝶地雷”,用脚、用手、用树枝一个个“引爆”,刹时间,这林间小路上千万只蝴蝶几乎到了遮天蔽日的程度!我们三人挥舞着双手欢笑着,追逐着,成了天真无邪的孩子,成了自然之子。终于累了,便坐在草地上欣赏。受惊的蝴蝶也平静下来,又复一堆堆落到地上。我们慢慢走过去看它们扎堆的地方,是有花?有蜜或别的什么?结果什么也找不到。大理的蝴蝶泉是因为有树花开如蝴蝶,所以才“勾足连须”一串串垂到水面,西双版纳这次蝴蝶盛会是什么吸引它们,我至今也没找到答案。

      几十年过去了,澜沧江边的这次蝴蝶会,只要我愿意回忆,那情景便历历再现眼前。我庆幸自己也许是亿万人中少数能见到如此奇特的自然景观的人。后来,我也曾再到当年去过的曼春漫,竹楼变得漂亮了,白沙小路变成水泥路了,然而,蝴蝶却不见了。

      突然想起庄周梦蝶的故事。我真想也变成一只蝴蝶,飞遍这儿的林间、草地,找到当年那黄绿相间的彩蝶们,问问:这几年你们到底飞到哪儿去了?为什么不留下来?你们还会再回来吗?

      回来吧!还是回到那晶莹的白沙小路上,回到那绿茵茵的树林草地间,像“地雷”那样爆炸,像礼花那样绽放。

      到时,请一定告诉我!

      张长 云南云龙人,白族,1957年开始发表作品,迄今已出版《紫色的山谷》(上海文艺出版社)、《凤尾竹的梦》(人民文学出版社)、《太阳树》(作家出版社)、《另一种阳光》(河北教育出版社)等诗歌、散文、小说集18种。其中《空谷兰》、《希望的绿叶》、《最后一棵菩提》、《太阳树》等短篇、长篇小说曾四次获由中国作家协会颁发的全国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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