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味子小集

    五味子，落叶藤本植物，果实熟时色红，味甘酸，可入药。把它和诗拌在一起，诗会让它酸得可以；它又会让诗减去些涩味

 

    “再见，可望而不可及、索性不去了的彼岸/……虽然步步回头，怎么也带不走/舍不得的小河、小桥和小船……”

 

    2009年9月29日凌晨，诗人绿原与世长辞，享年87岁。绿原，原名刘仁甫，1922年生，湖北人。20世纪40年代始即以诗知名，诗风纯真清新，被称为“七月诗人”。解放后曾因“胡风案件”失去自由七年。诗作《童话》、《重读〈圣经〉》、《西德拾穗录》，译作《浮士德》、《里尔克诗选》等为人熟悉。曾获斯特鲁加国际诗歌节金花环奖等奖项。

 

    “人必须用诗寻找理性的光/人必须用诗通过丑恶的桥梁/人必须用诗开拓生活的荒野/人必须用诗战胜人类的虎狼/人必须同诗一路勇往直前/即使中途不断受伤。”终其一生，绿原以诗书写着“人之歌”。本版特刊发绿原遗作一组（10首），在这感人至深的文字中，与先生作最后的告别。

                  ——编者

 

　　1

　　西窗下面是

　　一堆砖头、瓦片和锈铁丝

　　以及几块破木板

　　横七竖八摆在

　　一片长草的山墙边

　　――实在不那么雅观

　　窗帘因而从没掀开过

　　一天忽然一阵风

　　把它揭了起来

　　让一朵小白花露了脸

　　――像是百合，可惜

　　不是百合，颤巍巍呈现

　　在它实在应该缺席的空间

　　――如此不伦不类,是

　　怎么回事？是不是

　　大自然带着愧意

　　仓促间弥补了

　　它的一次疏忽

　　所造成的缺陷？

　　2

　　水，月光，紫色郁金香

　　――童年梦中的风景

　　萤火虫，星星，拆开来放的炮仗

　　――贫儿嘉年华的奇观

　　醪糟，酸白菜，米花蒸鸡蛋

　　――多少也吃不厌的盛宴

　　我，姐姐，尚未故世的妈妈

　　――苦难人间的小小乐园

　　不知怎么我现在

　　不但记不起这些往事

　　就是偶尔记起了也会觉得

　　它们平淡无奇，甚至与己无干

　　3

　　偶然读到

　　雪莱的一首《含羞草》

　　说“有许多生前的坟

　　那儿蝴蝶梦见来世”

　　――是什么意思？简直

　　莫名其妙。不过念一遍

　　便再也忘不了；念着

　　念着更加糊涂到

　　以为它们就是

　　自己失落了的诗稿――

　　莫非我也是生前就已死去

　　莫非我也是死后进入来世

　　莫非我也是蝴蝶梦中过了今生

　　莫非雪莱也送了我一株含羞草

　　莫非……

　　4

　　心是一块海绵

　　挤出了老年的眼泪

　　心是一口枯井

　　传出了童年的呐喊

　　心是一片梦之谷

　　住着残忍的图兰朵*

　　心是一面凸透镜

　　照出方寸天地之无限

　　心是一粒种子

　　结出无花果至少需十年

　　心是一座废菜园

　　一进去就听见

　　妈妈问我

　　你爱吃雪里蕻

　　还是马齿苋

　　*图兰朵，是西方按照中国古

　　老风俗虚构的一个公主，她一再用

　　谜语难住被她的美丽所征服而又无

　　力解题的男人们，并残忍地将他们

　　斩首，最后才等到合意的求婚者。本

　　事先后由戈齐、席勒、布莱希特等编

　　成戏剧。

　　5

　　诗人是谁，他在干什么？

　　他不是诗句中的“我”，

　　也不是那里面的“你”，

　　更不是任何可指称的代名词：

　　他谁也不是，他与谁也不相识。

　　他被遗忘了，甚至消失了：

　　或化身为一只飞鸟,一抹流云，

　　一阵轻微心跳之类的动物；

　　或隐形于一株绿树，一本灰皮书

　　一场绵缠的旧梦等静物；

　　或仓皇穿行于

　　这些物象的动与静之间

　　追寻那稍纵即逝的

　　灵感及其一个

　　不可替代的修饰语……

　　在一番无可奈何的折腾之后

　　人们终归会认识到

　　谁也不是的他，也没干什么，不过

　　在模仿、在描绘、在抄录

　　平时与废纸无异

　　但在日光的惠顾下

　　会出现命运的奇迹――

　　或是痛苦的象形文字

　　或是忧伤的明暗纹理

　　为他保存密密麻麻一篇自传

　　似的陈旧而宝贵的

　　一张水印纸

　　6

　　他不幸完全丧失了听觉

　　既绝望于外界任何声波

　　又遗憾再也听不见自己

　　炽烈的叹息和冷峭独白

　　他不甘心与噪音相唱和

　　命运又对他褫夺了音乐

　　于是“剩下的便是沉默”*

　　从此那颗嵯峨的心灵永远

　　有待于渺茫的天使的挽歌

　　霍拉旭，你什么也不必说

　　*引文见《哈姆莱特》第五幕

　　第二场，哈姆莱特死前最后一句话。

　　霍拉旭是哈姆莱特的朋友，在剧末

　　哈姆莱特死后为他辩护。

　　7

　　我并不烦恼

　　我也不恐惧

　　我更不懊悔

　　我只有一点忧郁

　　当年书稿被查抄

　　我并不烦恼

　　接着谣言如乌云密布

　　我也不恐惧

　　金丝雀一去不回

　　我更无从懊悔

　　一切嗡嗡如空竹离去

　　我才有一点儿忧郁

　　8

　　采摘过的野花

　　扑捉过的流萤

　　倾听过的碎步

　　水上写过的芳名

　　本来不妨记住

　　可惜忘得一干二净

　　月光在失眠中沉思

　　风信子在逗弄瀑布

　　雪花在随春风飘舞

　　少年梦在笑靥中浮动

　　本来可能淡忘

　　不料依然栩栩如生

　　且看池塘变成天空

　　拱桥变成彩虹

　　知了变成云雀

　　木偶变成英雄

　　本来不过开玩笑

　　殊不知弄假成真

　　9

　　小心点，山崖说

　　别吹散我身边的蒲公英

　　小心点，橡树说

　　别踩伤我脚下的雏菊

　　小心点，鲸鱼说

　　别妨碍银鱼洄游产卵

　　小心点，信天翁说

　　别打搅鹪鹩做梦演剧

　　说得多好听

　　谁又来真正关注

　　那一片沉默的忧郁

　　苔藓根茎叶合一

　　在阴湿中扩张自己

　　蛤蜊张开硬壳

　　让软体晒太阳

　　爬虫惶惶然找不到

　　它钻过的小隧道

　　流浪汉和狗还没有

　　他们过夜的客房

　　好听不如好看

　　谁又来真正欣赏

　　那一片沉默的荒凉

　　10

　　再见，村边小河和河上的小桥

　　再见，穿过小桥在河上划的小船

　　再见，在小桥上向小船招手的伙伴

　　再见，我不肯躲避、又其奈我何的暴风雨

　　再见，可望而不可及、索性不去了的彼岸

　　于是挥挥手迈开了脚步

　　一迈步就会越走越远

　　只要始终凝神朝前看

　　虽然步步回头，怎么也带不走

　　舍不得的小河、小桥和小船

　　2008 年5 月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