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English
  • 时政
  • 国际
  • 时评
  • 理论
  • 文化
  • 科技
  • 教育
  • 经济
  • 生活
  • 法治
  • 军事
  • 卫生
  • 养生
  • 女人
  • 文娱
  • 电视
  • 图片
  • 游戏
  • 光明报系
  • 更多>>
  • 报 纸
    杂 志
    光明日报 2008年04月26日 星期六

    河里飘梅(小说)

    作者:津子围 《光明日报》( 2008年04月26日 06版)
    插图:郭红松

        河口外被叫着梅河口。叫梅河口的地方很多,此梅河口不是彼梅河口。正规地图上没有,地方自己测绘的地图上也没有,不要说名字,连梅河口那片土地都不属于划定的版图之内。版图是按蜿蜒的堤坝绘制的,坝外是海滩,漂浮着一大块陆沉,三年一小汛,十年一大汛,当然不能算为有效的陆地面积了。

     

        就是那个浮筏般的湿地,住了十几户人家,他们都习惯管自己的地方叫梅河口。春天,河口飘着粉色的、藕绿的、淡黄的花瓣,坝外的人们确信,河里飘梅了。

     

        黎子也听过另一种说法,河里的花瓣不是梅花而是梨花。马壮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对她说,绝对是梨花,咱们这方圆几十里根本没有梅树,只有梨树,再说,季节也不对,梅花应该比梨花开得更早一些。黎子信马壮。

     

        河里飘梅,坝外就开始蒸腾着潮气,潮气在阳光里缕缕游动,使得远处泛灰的海面透明了,也虚幻起来。这个时候,坝外一片忙碌,低洼的地方修整鱼塘,准备下新鱼苗;高坎的地方翻新塑料大棚,种反季果蔬。村主任也骑摩托从坝上过来,他跟承包户续签合同,合同很简易,也没严格的法律意义,因为这块土地本来就不在“账”上,当然,收入也是属于村里的私房钱。也是这个春天,黎子觉得自己的身子蒸发着潮气,走在泛着荧光、板结了的泥埂上,她敏感地嗅到坝外腥丝丝的味道,像破了壳的鸡蛋,又有点像刚出网箱的鲢鱼身上的黏液。黎子自己身体里散发的则是另一种气味儿,一种挂着白蒲的山杏味道儿,那气味困扰着黎子一直到深夏季节,而那满眼浓绿的日子里,马壮却消失了。

     

        走在老村的街上,黎子的眼里总是汪着泪水,她心里骂着,冤家呀,你要消失就消失得彻底一点,为什么还要粘着我,为什么还在我的肚子里动呢?

     

        在充满来苏水味道的房间里,中年医生用教训的口吻说,现在的年轻人也太不负责了,妊娠六个多月了,还想堕胎?那个人呢?黎子抬起头,愣愣地问:“谁?”医生的脸色更难看,她说怪了,你反倒来问我?黎子明白了,她说啊,他在很远的地方,赶不过来。说的时候,泪水旋即汪满了眼眶,唰地流了下来。医生见黎子的眼泪来得这么快,也不好继续她的态度,轻微地叹了口气。黎子擦掉眼泪,恳请着:如果我非要流产会怎样?医生不妥协地说,如果你坚持,那样会很危险,可能造成子宫穿孔、继发不孕症以及习惯性流产等等。既然要堕胎,为什么不早一点,真是的!

     

        从城里回来的路上,黎子目光忧郁地望着客车外的景物,一想起马壮想起坝外就觉得心里发堵。坝外资深的住户是马家和牛家,也是仅有的养鱼户。这些年来,两个老人一直明争暗斗地“掰手腕”,谁都不服谁。刚到坝上那会儿,两家的关系还不错,只是那年汛期,坝外一片汪洋,水退之后,两家鱼池的鱼混在一起。老马本来养的是鲢鱼,却卖起了鲈鱼,以弥补亏空的窟窿。老牛找老马理论,老马说我是在自己的池子里网鱼,又没到你的池子里去。老牛说你太不仗义了,按你的说法,如果你家的鸡走到我家的院子里,我可以把它宰了,因为它在我家的院子里。老马说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敢说你卖的鱼里没鲢鱼?说一说两人就吵了起来,吵一吵竟动起手来。这样,两家就结了仇。

     

        在老马和老牛两家过去的交往中,彼此的帮助远大于那些鱼的价值,也许是水灾的原因,水灾淹没了他们一年的收成,也冲散了他们一个春秋的梦想。表面上,他们是为了鱼打仗,实际上,鱼不过是他们发泄痛苦的一个借口。遗憾的是,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从那个夏天开始,两家的矛盾越积越深,越对抗越敌对。

     

        长辈的敌对情绪对子女来说是不绝缘的,黎子哥哥当兵前见到马壮就找茬欺负他,马壮忍无可忍,就买了一把尖刀,掖在后腰里。后来,有几十次机会马壮都可以反击一下,可惜,马壮的胆子太小,手一摸到刀,身子就抖了起来。无奈,他只好对黎子哥怒目相待。黎子哥一口吐沫砸在马壮脸上,说你他妈再瞪我,我把你眼珠子扣下来!于是,马壮就低下了头。

     

        日子一天天过去,马壮和黎子也长大了。黎子哥当兵走了,马壮觉得报仇的时候到了,他放狗去咬黎子,狗把黎子扑倒,黎子大病了一场。马壮的报复很不成功,黎子病倒后,马家损失了医药费,马壮还被老马用鱼竿猛抽了一顿。

     

        城里的合资企业到村里招工,老马花了600元的培训费胁迫马壮去培训班听课。培训班主要是培训电器知识,培养手工制作微型小电机和电动开关的工人。而这些马壮很厌倦。不想,在灯头缠绕着蛾子的陈旧教室里,马壮看到了坐在昏暗角落里的黎子。黎子是天生美人坯子,美丽可人,活泼开朗,在坝里坝外都很惹眼。当然,黎子也有一般漂亮女孩的毛病,按当地的话说,嘴馋、爱浪。马壮想,也许报复黎子的机会来临了。

     

        果然,没几天的时间,黎子就被几个“坏小子”盯上了,他们知道马壮和黎子是邻居,叫“三哥”的人问马壮,那个丫头跟你有没有关系?马壮说没有。叫“三哥”的人说,那好,哥们可要下手了。马壮问他“为什么跟我说这个”。叫“三哥”的人说,我这人做事讲究,所以跟你打个招呼。马壮知道黎子的处境很不好,问题是,处境对黎子不好,不等于对马壮不好,他甚至暗自期待“不好”的事情发生,最好闹出些影响来,那些污言秽语会随着逆风,直接飘到坝外,让老牛家的人也体会一下受侮辱的滋味儿。

     

        一天一天过去了,那个“不好”的事情还没有发生。苗头总是有的,黎子开始跟“三哥”几个坏小子下馆子,大摇大摆走出培训学校的院子,黎子回头意味深长地瞅了瞅马壮,令马壮心犯合计。望着他们已经消失的背影,马壮仿佛自己是阴谋的制造者,暗自喜悦地嘟哝着:倒霉吧,你!

     

        有一天深夜,马壮被手机铃声吵醒。电话是黎子打来的:马壮,我是黎子。我在雪豹KTV,快来救我!!马壮从没在手机里听过黎子的声音,黎子似乎也没直呼过他“马壮”,但是马壮的确听到了这样的声音,那个哭泣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信任。马壮迟疑了一下,还是穿上裤子,拎着上衣跑了出去。

     

        救黎子的恰恰是想害黎子的马壮。不过,马壮由此也付出了代价。马壮被叫“三哥”的人用啤酒瓶子打破了头,躺在医院的病房里。黎子来看马壮,马壮问黎子:我爸不知道吧?黎子点了点头。马壮说那就好。黎子哭了,她说都是我不好,其实我早就喜欢你了,我跟三哥他们来往是想刺激你,不想,我自己把事情搞砸了。说着,黎子就趴在马壮身上,把马壮抱住了。马壮愣了愣,自己也无遮无拦地哭了起来。

     

        车到小镇,从车上走下来的黎子闻到卖烤地瓜的香味儿,就上前买了一个黄瓤的地瓜,孩子气地吃了起来,脸上忧郁的云层也轻烟般消散了。

     

        “黎子!”黎子回过头,见小方站在路边。小方走近正在慌忙藏地瓜的黎子,问黎子干什么去。黎子本想说刚从县医院回来,话在舌尖上滚动一下,又咽了回去。小方看着牙齿和嘴角粘着糊屑的黎子,忍不住笑了,他说我也喜欢吃烤地瓜。

     

        黎子知道小方还没放弃对自己的追求。以前,黎子怕见到小方,现在不同了,好像小方是一个亲切的老朋友。说起来,小方和黎子之间是有传统身份距离的。小方在大岭镇派出所当民警,他毕业于省警校,属于“公务员”身份,而黎子只是合资厂的统计员,可列到农民工行列。也许是漂亮,它作为一种资本填补了传统的鸿沟,也许对80后出生的年轻人来说,他们只看现实的状况,根本上漠视传统的定义。

     

        黎子和小方认识也是因为马壮。小方负责调查马壮的案子,他三天两头往坝外跑,接二连三地找黎子“了解情况”。大岭镇是农业镇,只有一些牛失踪、鸡被盗和一些治安方面的小案子,对于胸怀大志、充满理想的小方来说,的确够郁闷的。马壮的案子让小方兴奋起来,他不舍昼夜地勤奋工作。当然,频繁地找黎子还有另外一种原因,他被黎子的美丽吸盘般牢牢吸住。

     

        男人都是那个样子吗?黎子想,当初,马壮要进城的时候也踌躇满志。黎子用自己的积蓄为马壮交驾校的学费。马壮对黎子说,我一定要在城里闯出一片天地,让你过幸福的生活。可什么是马壮说的幸福的生活呢?马壮说,不管怎样,我一天都不想在坝外那个鬼地方飘,我要在城市的道路上奔驰,那些路是水泥马路,很结实很踏实。

     

        马壮是偷着走的。他爹不希望他进城,不希望他学开车,他爹的梦想是让马壮接管鱼塘,貌似强大的他,真的面对马壮离开的现实,一点力量都没有了。黎子清晰地记得马壮临走那天夜晚的样子,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光泽,恐惧?兴奋?贪婪还是充满了梦想?黎子说不清楚。

     

        马壮进城后总是跟黎子通电话,他定期向黎子通报在城里的发展情况。黎子知道马壮肯定不容易,他说的好多话都是在安慰她,可她还是宁愿相信马壮讲的故事。一个月后,马壮终于找到了工作,他对黎子说,现在我是老板的司机加保镖,下个月发工资,我就请你到大馆子风光一次。黎子盼望马壮发工资的日子,那也是他们相会的日子,她要给马壮一个“惊喜”。可黎子万万没有想到,马壮在发工资的前两天,突然失踪了。

     

        小方的调查工作由公开和不公开两部分组成。城里公安分局通报的情况是,方圆矿泉水服务公司报案,该公司送水员马壮涉嫌开走公司送水用客货汽车,请大岭派出所协助对马壮原住所——大岭镇西河村5号进行监视。小方知道大岭镇西河村5号只是马壮身份证的住所,他家的真实住址在坝外,坝外不在编。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小方不满足于“监视居住”和“蹲坑守候”。他希望通过自己缜密的侦查和推理,在蛛丝马迹中发现有价值的线索,从而破获这个大案,最好在抓捕犯罪嫌疑人马壮时,他能跟马壮短兵相接,那样,他就可以实践一下自己“擒拿拳”的效果,最后将对方制服。嘿嘿,有一点惊险才更符合自己的设想嘛。

     

        小方的工作很辛苦也很艰苦,两个月过去了,一点头绪都没有。小方心情开始烦躁,好在调查中可以见到黎子,黎子就像他疲劳跋涉中遇到了清澈的小溪,心情立即爽朗起来。那天,小方对黎子说,今天我发工资了,请你去肥牛火锅怎么样?黎子瞪大眼睛瞅着小方。小方狡黠地笑了笑,他说你可以理解成这是我对你追求的开始。

     

        在饭店里,黎子突然把杯子里的啤酒倒在小方冒着热气的酒精锅里。黎子严肃地说,说吧,你到底要纠缠我多久?小方被黎子的突然举动弄傻了,说不出话来。黎子说对,我是马壮的女朋友,说是他对象也行。可我也想知道马壮现在在哪儿?我不相信马壮会犯罪,根本不相信!现在,我郑重地告诉你,你别想在我这儿抠到一点有用的东西。小方如同在拳击台上被反复击打的选手,裁判喊到7他才缓过神来,他说你等等,你刚才说什么?你是马壮的女朋友?黎子扭过头:“嘁,装什么糊涂!”小方说真的,我真不知道,我发誓,我从没听说你有男朋友。黎子不理小方。小方说我找你完全是因为我想追你。黎子站起来,对小方说,你省省吧!

     

        那天晚上小方喝得大醉,走在路上,越想越觉得命运不公平,他假想路边的一棵树是犯罪嫌疑人马壮,冲上去来一个直冲拳,接着左右横勾拳,当天夜里,小方的手就肿了起来,第二天去医院检查,诊断书上的结论是:软组织严重挫伤。

     

        就在黎子对消息麻木的时候,城里突然通知马壮爹去城里认尸体。原来,城建部门在道路施工时,发现煤场附近的路边坑里有一辆汽车,车上还有一津子围1980年开始文学创作,发表作品三百余万字。出版中短篇小说集《一袋黄烟》、《相遇某年》等3部,出版长篇小说《残局》、《我短暂的贵族生活》等9部。大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个尸体已经腐烂的人。一查,那辆车就是方圆矿泉水服务公司挂失三个月的汽车,人也不难查了,就是马壮。

     

        听到这个消息,黎子去找了小方,她哭着对小方说,我说马壮不是坏人吧!我没说错吧?小方见黎子哭的很伤心,就学电视里男主人公的话说,我的肩膀可以借你靠一靠。黎子也不客气,附在小方肩上继续哭,一边哭还一边念叨:你说城里真是奇怪了,一个大活人能丢了,丢了三个月没人发现,城里不是人多嘛?怎么没人发现呢?为什么?你说啊?小方说我也说不清楚。黎子说你为什么说不清楚,你不是警察吗。黎子的泪水和鼻涕粘在小方洁净的警服上。

     

        小方看着黎子吃完了烤地瓜。小方问:回家吗?我用摩托车送你。黎子说不行。小方笑了,他说现在马壮走了,我跟你交往很正常。黎子说那也不行。

     

        小方当然不知道她已经怀了马壮的孩子,而且已经在她的身体里生长了六个月。她真的要把那个未成熟的小生命流失掉吗?她当然不忍心,自从感觉到那个生命的律动,她的心就酥软了,常常莫名其妙地感动着。可让这个一来这个世界就没有父亲、没有名分的孩子出生就公平吗?他自己愿意吗?还有她自己,未婚妈妈,她将如何面对这个世界,自己的人生是不是就毁在这个孩子的手里?她还会像其他女孩一样享受被追求,体会走进结婚礼堂,名正言顺地过日子吗?可引产也是冒很大的风险的,即使生命没危险,自己将来还有生育能力吗?不管怎样,不能自己毁自己!黎子想。

     

        从另一方面说,自己有权剥夺那个小生命吗?如果坚持做了,自己会不会成为罪人?黎子以前不愿想复杂的问题,现在逼着她不得不从各种问题中寻找答案。问题和答案都太多了,黎子觉得让人死不起活不成的,只有不去想了。

     

        黎子回到坝外已经是黄昏时分,她默默地走到马壮家的养鱼池前。那里极其静谧,静得有些瘆人。啪啦!声音倏地切入到黎子的神经,黎子一激灵。寻声音望去,黎子看到马壮爹孤独的背影——马壮爹在撒网。黎子静静地坐在岸边的芦丛中,长久地凝望着马壮爹。天空一点点暗下去,相反,池塘水面的颜色比天空的颜色还亮。马壮爹在不停地重复着一件事,撒下网,起鱼,把鱼放回去;再撒网,再放回去……黎子看到,池塘的岸边是一个裂了缝隙的木船,那条船一旦下水一定会沉的。一种死亡的气息瞬间笼罩在黎子的额前。

     

        黎子走到马壮爹的身后,她把手放在马壮爹的肩上。马壮爹没反应。黎子轻轻地呼唤了一声:爸!马壮爹的身子痉挛了一下。黎子说:爸,我今天去县医院了,医生说胎儿——你的孙子发育很健康。马壮爹僵住了。黎子说非常对不起爹,我和马壮瞒了你们,当初,怕你和我爸反对,半年前,我和马壮就秘密结婚了。现在,马壮走了,可这个家没散,再有四个月,你孙子就来了。黎子说完这些话,她突然觉得自己从一个不成熟的小女孩真的变成了大人。

     

        马壮爹木呆的眼里终于流出了浊泪。黎子问:爹,你没事吧?马壮爹说:啊,没事儿,我在想鱼塘呢,明年一定要扩大一倍。

     

        黎子一直想河里飘梅的问题,她甚至调皮地想,如果在飘梅的季节里,自己去裸体沐浴一次,那会是怎样的情况呢!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日报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