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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本期关注·名作与重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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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博览群书 2018年10月01日 星期一

    唐人笔下的重阳诗景

    ——“名作与重阳”之二

    张文静 《 博览群书 》( 2018年10月01日)

        中国古老节日的形成,基本上都与“天人合一”的观念有关,古人在对自然宇宙、个体生命、农业百事的不断探索和理解中,逐渐形成了一些特殊的节日。节日往往中断了日常生活节奏,让人们稍事停顿,以特定的仪式祈求美好的人生愿景。重阳节,俗称九日,至唐代成为重要的节庆之一,特定的时序特点和节日氛围,催生了丰富的重阳诗。这些诗篇主要以节会宴飨、登高抒怀、思亲念远,以及浓郁的生命意识、悲秋情怀为主题,生动地呈现了文人的生活风貌与精神情怀,我们既能看到簪菊、饮酒、祈愿长寿康宁的欢宴乐事,也能看到登高畅咏、游目骋怀的美好情志,以及怀乡念远的伤感遗憾,同时更能看到唐代诗人浓厚的时光之叹与生命之思,这些意绪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唐人笔下层次丰富的重阳诗景。

        三秋佳日逢重九,宴飨高会为尽欢

        唐代国力强盛,社会开放,为节日的娱乐游赏活动提供了强有力的经济和社会支持,自上而下的节庆娱乐十分兴盛,官员文人之间的节日雅聚也很普遍,“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文人呼朋唤友,把酒赋诗,唱和酬答,在大自然的美景中尽情享受节日的欢愉。如中唐诗人权德舆《奉陪李大夫九日龙沙宴会》一诗:龙沙重九会,千骑驻旌旗。水木秋光净,丝桐雅奏迟。烟芜敛暝色,霜菊发寒姿。今日从公醉,全胜落帽时。

        重九雅聚,在醉人秋光中,听琴赏菊,尽兴而流连忘返,诗人自信今日之欢聚胜过当年桓温重阳宴游龙山之乐,气氛十分欢洽。《晋书》载:“孟嘉为桓温参军,九日游龙山,风至,吹嘉帽落,温命孙盛为文嘲之。”“孟嘉落帽”遂成了唐人重阳诗中习见的典故,凝聚了文人九日雅集的风流美事。孟浩然《和贾主簿弁九日登岘山》也是对重阳宴乐的描绘:楚万重阳日,群公赏宴来。共乘休沐暇,同醉菊花杯。

        逸思高秋发,欢情落景催。国人咸寡和,遥愧洛阳才。

        诗人与友人尽情享受节日,诗酒唱和、心旷神怡。在日常的忙碌中,“共乘休沐暇,同醉菊花杯”是多么难得啊,天高气爽和清秋美景激发着大家的洋溢诗情,吟咏唱和是必不可少的,难怪面对如此良辰美景,诗人只能感叹自己才华不济,不能如愿地歌咏出这美好时刻的欢洽情怀。李林甫编纂的《唐六典》中曾记录,九月九日这一天是唐代官员休假日之一,唐德宗就在贞元四年九月下诏云“其正月晦日、三月三日、九月九日为三节日,宜任文武百僚选胜地追赏为乐”。(《旧唐书·德宗纪》)官员们往往邀聚同僚,去郊外选择风景优美之地集会宴乐,把酒为欢,乘兴赋诗,尽享节日之乐。孟浩然这首诗恰是描绘了重阳节休暇宴饮之乐。

        不仅官员休假过节,君王也会在重阳日携群臣登高为乐,自然要赋诗助兴,产生了为数不少的应制诗。赵彦昭《奉和九日幸临渭亭登高应制》:秋豫凝仙览,宸游转翠华。呼鹰下鸟路,戏马出龙沙。紫菊宜新寿,丹萸辟旧邪。须陪长久宴,岁岁奉吹花。

        大家在怡人的秋景描绘中,“呼鹰、戏马”为乐,借菊花祝祷长寿,以茱萸避邪祈福,表达了美好的节日祈愿。虽然宫廷应制诗相对规整,以颂圣为主,缺少一般文人诗的灵动、自在,但此诗中重阳节的娱乐节庆氛围还是十分浓郁的。帝王自己受到节日环境的感染,也会诗兴大发,如唐中宗李显《九月九日幸临渭亭登高得秋字》一诗,情调颇佳:

        九日正乘秋,三杯兴已周。泛桂迎尊满,吹花向酒浮。长房萸早熟,彭泽菊初收。何藉龙沙上,方得恣淹留。

        诗人沉浸在令人心旷神怡的秋色里,把酒畅游,简直是流连忘返了。在节日里饱览秋光,纵情诗酒,充分享受节日的欢娱是唐代重阳诗重要的主题,武瓘的《九日卫使君筵上作》一诗将重阳之乐推向高潮:佳晨登赏喜还乡,谢宇开筵晚兴长。满眼黄花初泛酒,隔烟红树欲迎霜。千家门户笙歌发,十里江山白鸟翔。共贺安人丰乐岁,幸陪珠履侍银章。

        佳节还乡与亲朋故友欢聚更是一乐事,天高云淡、秋光宜人,千门万户,笙歌皆发,白鸟翔集,似乎都在欢庆美好的节日。

        簪菊饮酒独登高思亲怀远又重阳

        登高是重阳节的重要活动,唐孙思邈云:“重阳之日,必以肴酒,登高眺远,为时讌之游赏,以畅秋志。”(《中华礼藏·千金月令》)九月重阳,万里清秋,令人心旷神怡。而游子登高远眺,不见乡国,难以和亲人团聚,自然而然会引动怀乡之情。诵读唐代重阳诗歌,给人触动最深的是浓郁的思亲念远之意绪。游子因各种原因淹留他乡,逢重九佳节登高,遍插茱萸,畅饮菊酒之际,那登高之处,便成了游子的望乡台。卢照邻《九月九日玄武山旅眺》便是一首重九登高望乡之诗:

        九月九日眺山川,归心归望积风烟。他乡共酌金花酒,万里同悲鸿雁天。

        唐高宗总章二年(669),卢照邻至益州新都任职,秋天,从益州来到梓州。时任沛王府修撰的王勃,因写《斗鸡檄》触怒高宗,被赶出沛王府,于是年六月远游到了西蜀。九月九日,在蜀地任职的邵大震与王勃、卢照邻三人同游梓州玄武山,登高眺远,把酒言欢,此诗就是写于此时。诗中思乡思归的情感十分浓厚,虽与友人共饮菊花酒,但是仍然不能排解思念家乡亲人的痛苦,“归心归望”,无奈日近而长安远,“万里同悲”,闻雁鸣而归无望,诗人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王勃的《蜀中九日》同样表达了浓郁而难以化解的愁苦:九月九日望乡台,他席他乡送客杯。人情已厌南中苦,鸿雁那从北地来。

        此诗开篇即勾勒了一幅“九日异乡登高送客图”,正逢佳节,客中送友人,自然容易勾起浓郁的乡愁,末两句以鸿雁不知诗人在异乡南中之苦痛,偏从北地飞来(王勃是绛州龙门人,今属山西),衬托他浓烈的思乡之情。将个人的身世遭遇融于其中,景语皆情语,情调十分悲怨。再如崔国辅《九日》一诗:江边枫落菊花黄,少长登高一望乡。九日陶家虽载酒,三年楚客已沾裳。

        诗篇开首描绘江边枫叶飘落、菊花吐蕊的深秋景象,“枫落”“菊黄”两景互相衬托,营造了一种十分独特的悲凉氛围,少长登高无一不引颈望乡,诗人面对此情此景,禁不住涕泪沾裳。此诗中没有重阳登高的欢娱喜庆之感,字里行间涌动着浓郁凄凉的思乡盼归之情。在深秋时节,人们登高远望,以茱萸之醇香辟邪、菊花酒之清明醒目来纪念这个即将离去的美好季节,同时佳节远眺山川,极易引发思乡愁情,因而,重九登高的诗篇中,思亲念远的主题引起了人们强烈的共鸣,正因如此,王维那首著名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便显得那么深情动人: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诗人在重阳节时思念远在华山以东家乡的亲人,以自己之孤独寂寞留滞他乡,与家乡兄弟亲人热闹相聚登高对比,凄冷与热闹的两方中,都包含着深深的人生遗憾,妙的是诗人并没有直接写自己内心之孤凄,而是遥想兄弟们相聚独缺他一人的伤感,来衬托他内心的无限悲伤,短短二十八字,将秋日时令节日所带来的心灵缺憾表达得淋漓尽致。其中“每逢佳节倍思亲”以朴素凝练的语言高度概括了节日思亲的普遍心理,具有十分动人的艺术感染力,强烈地撩拨着游子的心弦。唐代重阳诗中,思亲念远的情感表达十分普遍,这与唐代文人士子辞亲远游、求取功名、或从军边塞、宦游四方的生活状态密切相关。李白《九日》诗“今日云景好,水绿秋山明。携壶酌流霞,搴菊泛寒荣。地远松石古,风扬弦管清。窥觞照欢颜,独笑还自倾。落帽醉山月,空歌怀友生。”在水绿山明的秋日,诗人携酒登高,赏菊观霞,十分惬意,这样美好的景色,远方的朋友不身边,不免有些遗憾,思念之情十分真切。再如朱庆馀“草际飞云片,天涯落雁行。故山篱畔菊,今日为谁黄。”(《旅中过重阳》);刘长卿“人烟湖草里,山翠县楼西。霜降鸿声切,秋深客思迷。”(《九日登李明府北楼》);孟浩然“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时见归村人,沙行渡头歇。天边树若荠,江畔洲如月。何当载酒来,共醉重阳节。”(《秋登万山寄张五》);岑参“强欲登高去,无人送酒来。遥怜故园菊,应傍战场开。”(《行军九日思长安故园》)等大量的诗篇,都浸透着浓郁的思情。

        在唐人的笔下,重阳节是一个充满思念的日子,这份思念往往因登高而起,如决堤之水一发不可收拾,延续至深秋岁末,以及下一个四季循环之中,让我们清晰地看到唐代诗人的深情与浪漫。

        老来悲秋逢寂寞忧生叹逝徒伤怀

        在中国文化中,四时是一个重要的生命符号,春夏以阳,秋冬属阴,阴阳循环相生,按照一定的规律不断变化,而人的生命活动也随着四时阴阳发生变化。因而,在中国古人的意识中,四时节令就是一个生命周而复始的大循环。“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陆机《文赋》)“四时更代谢,悬象迭卷舒。”(何劭《赠张华诗》)“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屈原(《楚辞·离骚》)更是在春秋变化中体悟到生命短暂、时不我待的忧伤。春秋代序,节气变迁,一些与自然节侯相关的节日就像是古人生命中的特殊仪式,比如三月“上巳”,暮秋“重阳”,在春日“踏青”,秋日“辞青”的生命仪式中,体现了古人的浪漫情怀和与天地共生的生命理念。正因如此,重阳节诗歌中往往流露出普遍的生命意识。司空图《重阳四首》其一所表达的生命之忧十分鲜明:檐前减燕菊添芳,燕尽庭前菊又荒。老大比他年少少,每逢佳节更悲凉。

        初秋时节,房檐下的燕子逐渐飞往温暖的南方,菊花开始绽放,深秋时节,燕子早已不见踪影,菊花也凋谢荒芜。燕子菊花这两个意象,折射出了诗人对生命流逝渐变的感伤,其内心敏感的生命触动与节日气氛融合在一起,情调浓郁而耐人琢磨。再如薛莹的《十日菊》一诗:

        昨日尊前折,万人酣晓香。今朝篱下见,满地委残阳。得失片时痛,荣枯一岁伤。未将同腐草,犹更有重霜。

        胜日佳节,菊蕊飘香,引来众人争相欣赏、把玩,甚而摘菊簪菊,菊花不堪过度伤劳而凋落残败,节后一日的菊花零落在夕阳之下,令诗人伤怀,他借此委顿枯败的场景,在生命一荣一枯的鲜明对比中,抒发自己对生命得失与荣枯的思考。

        除了外在的节日习俗,重阳节引发诗人的生命触动与思索,还与重阳节的另一重要活动——登高相关。登高远眺,巨大苍茫的地理空间,与无穷无尽的时间延续,令人生出无限感慨,浩逸之气充盈于胸怀间,诗人在大天地而小我的情怀驱动下,更易于引发生命之兴与宇宙之思。重九登高,正是深秋时节,天高地迥,一年将尽,游子登临远眺,乡愁、失意齐聚心头,焉能不发于歌咏?看鲍溶《九日与友人登高》一诗:云木疏黄秋满川,茱萸风里一尊前。几回为客逢佳节,曾见何人再少年。霜报征衣冷针指,雁惊幽梦泪婵娟。古来醉乐皆难得,留取穷通付上天。

        此诗中景语十分凄凉,“云木”萧疏,霜风凄冷,“雁惊幽梦”,这满目秋色与诗人的乡愁共同构成了独特的风景。诗人同友人登高,临风把酒,想象闺中人为游子赶制寒衣的孤冷,和雁鸣惊醒相思梦境的痛苦,由此生出“曾见何人再少年”的时光感叹和生命伤怀,层层递进,深深触动着读者的敏感神经。大诗人杜甫流寓夔州重阳登高的诗篇更是以超迈独绝的艺术境界,表达对生命深刻的伤怀与悲悯,其《九日》组诗其一云:重阳独酌杯中酒,抱病起登江上台。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殊方日落玄猿哭,旧国霜前白雁来。弟妹萧条各何在,干戈衰谢两相催!

        这是大历二年(767)重阳日杜甫在四川夔州登高之作,此时的杜甫已进入“艰难苦恨繁霜鬓”的垂老之境,虽漂泊异地,重阳节仍然勉力登高,因老病不能饮酒,自然无心赏菊,诗人甚至任性地命令“菊花从此不须开”。抱病登台,日落时分听着猿猴啼鸣,看见大雁南来,诗人心中的痛楚更是被无限的放大,佳节倍思亲,哀怜弟妹飘零四方,惋惜岁月无情催人衰老,思亲、伤世、忧时等情感凝聚笔端,最终喷涌而出。此诗与同时创作的那首著名的《登高》在情感上完全一致,巨大苍凉的时空,和渺小无奈的个体,艰难苦恨的时局现状,亲人离散的孤独悲伤,以及“干戈衰谢两相催”的叹逝情怀交织在一起,淋漓尽致地抒发了杜甫的悲秋之思和生命呐喊。

        唐代是一个经济繁荣、文化灿烂、充满活力的时代,文人士子充满着自信与豪情,对时代也给予很高的期待,但专制政治的压抑,仍然使得文人士子宦海艰难,功名理想难以实现,时不我待的伤感十分普遍。杜甫写于乾元元年(758)的《九日蓝田崔氏庄》中就明确流露出对时间和生命的深重哀叹:

        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

        首联概括年老悲秋,强自宽慰,逢重九遣兴抒怀。颔联反向使用孟嘉落帽之典,言自己老迈,短发萧疏,担心落帽为人嘲笑。很明显,诗人在强颜欢笑,自我宽慰中流露出内心的伤痛与悲凉。尾联“明年此会知谁健”的问语,更是表达了诗人深广的忧伤和悲天悯人的生命叹息。清代浦起龙《读杜心解》评此诗:“字字亮,笔笔高。”诗人满腹凄楚以壮语托出,更觉悲凉。

        悲秋伤怀,感叹生命流逝,与重阳时令自然融合,如杜甫另一首重阳诗:“客心惊暮序,宾雁下襄州。共赏重阳节,言寻戏马游。”(《九日登梓州城》),诗人为客他乡,感受到时日流转,“惊”字突出了因时光流转带来的内心震动和无可奈何。杜牧《九日齐山登高》中“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在重阳佳节到来时,诗人以酩酊大醉酬报,虽说不用怅恨人生迟暮,但是内心的抑郁伤感也是很鲜明的。再如李白“九日茱萸熟,插鬓伤早白。登高望山海,满目悲古昔。”(《宣州九日闻崔四侍御与宇文太守游敬亭余时登响山不同此赏醉后寄崔侍御》)白居易“奈老应无计,治愁或有方。无过学王绩,唯以醉为乡。”(《九日醉吟》)“两边蓬鬓一时白,三处菊花同色黄。一日日知添老病,一年年觉惜重阳。”(《九日宴集,醉题郡楼,兼呈周、殷二判官》)杜荀鹤:“偷撏白发真堪笑,牢锁黄金实可哀。是个少年皆老去,争知荒冢不荣来。”(《重阳日有作》)等等,都鲜明地抒发了重阳节序中浓烈的时间之思和年华忧叹。

        重阳节,这个“日与月并应”,企盼长久的日子,它的节俗特点与古人独特的生命经验与民族心理有关。唐诗中的重阳节书写,为我们生动地呈现了时代的记忆与唐代文人的生命痕迹。

        (作者简介:张文静,天水师范学院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副教授。长期从事中国古代文学教学和研究工作,发表过《杜甫陇右诗与盛唐晚期审美文化风尚》等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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