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文运动的危机》在两岸三地出版,引起了些反响。不少读者联系我,表达了对汉语文体和修辞思维的深刻兴趣,并希望了解相关书籍,旨在提高汉语言文字表达和理解的修养。今友人何玲女士又诚恳相邀为其公子孙胤航开列书目,我很感踌躇,遂勉为其难一试,答谢读者与友人。
中国书目部分
一个人的修辞素养,是在成长和受教育过程中自然习得,无意识地积累而成。在健康和正常的语言环境下,不必刻意求之。但我们处身的文化氛围和语言文字生态,却存在人为地造成断裂的状况,割裂古今,对立文言和白话,简化字取代了通行三千年以上的繁体字,白话文取代了典雅多姿的文言。这样的语言文字环境下,弘扬民族文化,显得相当空洞,我的问题是,需要填补吗,以什么填补?
我的基本观点是,民族语文的复兴,是中国文化复兴的基础。没有这个基础,再好的想法也难以变成现实。而民族语文的复兴,首要的是认识到我们今日在语言文字上存在的生态危机。自然环境的危机是显在的,容易被观察到,空气土壤水资源污染,即刻便会危及人的生存。语言文字是历史的有机物,是在故土生长四五千年枝繁叶茂的大树,我们已经连续两三代人困惑于话该怎么讲、文章该怎么写。为了学会说话、思考、提问,学会阅读和写作,须返回祖荫,寻找家园,如何返回家园?唯有依靠读书,并动动手写几篇。在典籍面前,我不辞简陋,将自己一点微薄所得,与年轻人分享,并请方家指正。
读书是没有止境的事,书到今生读已迟。书籍刊布流播,所以才会有所谓读书人,中国典籍之丰富汗漫,足以令普通读者迷芒,鲁迅那一代主要的途径是读古书。各类书目答问并不少见,古人为学,确是从了解书目起步,那么从哪里入手?如何挑选重要的书首先去读?
我的标准有两个,第一,认为这些书重要,在文化史上绕不过去,即使困难重重亦应下功夫弄懂它。第二,有趣味,写得有吸引力,阅读本身即为享受,做为己之学。当然这两条实行起来,限于个人的眼界和判断,是较为主观的。
先从中国的书说起。第一部是《段注说文解字》,古人强调先识字后读书,这个顺序是肯定的。所以为学次第,小学先行。年轻人不要怕吃一些苦,得敢拉硬弓。没有小学的底子,直接去碰经学史学是困难的,对于子部和集部的领会,也须倚靠文字。戴震《孟子字义疏证》所以高出同侪,乃因其小学功夫深厚。海德格尔加达默尔皆从古典学中获得更新欧洲哲学传统的资源,实际上于古典学和语文学的重视,从尼采就开始了。乾嘉学派的经学成就和对中国传统的崭新诠释,最大的成果是戴震。章太炎当年在东京宣传排满和佛教,并给鲁迅等讲授《说文解字》,认为中国的传统存身于三个地方:语言文字,典章制度,以及人物事迹。后两者不谈,语言文字须受到所有读书人的重视。语言决定思维,首要须设法将母语弄懂弄通。古人的小学课程,今天完成高等教育的人几乎全部欠缺,且终生欠缺,这是今天中国文化危机的根源。所谓国学热很容易向道德主义上偏。驯化不等同教育,驯化与培养独立思考、追求精神自由相反,与教育的本义相违背。对于一部书来书,如何去读,为谁而读,决定了它将被领会为一部什么样的书。
《诗经》《楚辞》是我最珍惜的。劳妇思妇的真挚情感,士大夫的馥郁情怀,仅仅念念那些汉字就舒心适意、惆怅感怀,此两著应如西人对《圣经》的熟悉程度视之,我的一点看法是,将信仰的书当文学读,将我们诗的源头视作信仰。
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逯钦立辑校编订《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上中下),唐以前的诗文几乎全在这里了,通读固然值得,置诸案头翻阅必不可少。它是中国文明在勃勃生机的年代留下的文字记载,有馀力者可将“前四史”(《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放进来一起读。再有馀力者,《魏书》《梁书》值得细看,到了唐宋,文字的东西多了起来,《全唐文》《全唐诗》系清代所编,近年出版的是《全宋文》《全宋诗》《全宋词》,可适当自选部分阅读。
魏晋南北朝的四百年,是中国历史伟大的时代:《昭明文选》《文心雕龙》《世说新语》《陶渊明集》《三曹集》《严氏家训》《洛阳伽蓝记》,这是需要反复阅读的,读书人是通过这些书而成为自己。魏晋风流或魏晋风骨不是某种概念,而是濡染,这些书籍熟悉了,便会受到熏陶,它提供的是某种可以称为灵魂的事物,艺术之魂,文章之魂,诗歌之魂,书法之晋唐心印,代代相传不绝。杜甫认为李白的诗“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没有魏晋,何来盛唐?但作为入门亦可先过目余冠英选注《汉魏六朝诗选》,陈中凡编选《汉魏六朝散文选》及瞿蜕园选注《汉魏六朝赋选》,然后再读许槤《六朝文絜笺注》(黎经浩笺注)和明代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注》(殷孟伦注),最后上述其他。上世纪90年代中期,我在南京大学随张伯伟教授研究典籍,深入研读的是《文选》。
诸子之中我喜欢的是《庄子》,《老子》是艺术的本体论,治艺术者,老庄必读,其次是《荀子》和《韩非子》。朱熹《四书集注》由于变成了科举考试的教材,将《论语》和《孟子》成功推向了社会,从那时到清末的千年,实际是四书塑造出来的世道人心。明朝有四大奇书可与四书匹配,即《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在修齐治平的常规道路上,不妨看下反其道而行之会是什么状况?西门庆的所谓齐家之法,《西游记》的修身之学,《水浒传》的造反之道,《三国演义》的平天下之术,可令人别具只眼。过去有《西厢》诲淫,《水浒》诲盗之说,金圣叹将水浒西厢列入天下才子必读书,撰写了专门的读书法。
明代更重要的作品是汤显祖《牡丹亭》和临川四梦,人类的情感,可以如汤显祖这般,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需尽力研读者,还有朱熹《近思录》,王阳明《传习录》,顾炎武《日知录》,黄宗羲《明夷待访录》,王夫之《船山遗书》,戴震《孟子字义疏证》和章学诚《文史通义》,康有为《大同书》等。
《聊斋志异》里有极好的文言,周作人说自己从阅读此书学会了文言。《红楼梦》《镜花缘》和《老残游记》是最好的旧白话小说,从生动活泼的口语到深奥典雅的诗词歌赋,对联谜语食谱药方,应有尽有。我们读旧白话,着重体会它的说话方式,调理语言的办法。能够在语言的清通上继承伟大白话小说的作者,是张恨水、张爱玲以及赵树理,这些旧白话的继承人与我们今日新白话的作者文风之间的差异,需要仔细体会,新白话成熟了么?但可读之文却是有的,老舍的《骆驼祥子》《茶馆》,沈从文的《边城》,汪曾祺的小说和散文,废名的诗文,穆旦的诗以及他的翻译,钱锺书的《围城》《人鬼兽》,既是英国小说的产物又是儒林外史的现代版,《管锥编》对有馀力者亦不妨做小说来读,《李长之文集》于何谓学术何谓批评,有很好的示范。
上世纪80年代热爱文学艺术的青年人的那些情绪,多是傅雷培养出的,即使没有读过《傅雷家书》《约翰克利斯多夫》,也受到过那个时代的熏染,但于文学艺术的热情,无论如何还是需要首先落实在文体与技法上面。
《鲁迅全集》和《周作人文类编》,是新文化运动最大的收获,白话文在当代最好的体现是周氏兄弟,从文体的意义上阅读鲁迅和周作人,来体会刘半农所言“托尼学说,魏晋文章”,以及周作人的十八般兵器和“半儒半释”、苦雨苦茶的意味。
《毛泽东选集》于年轻人来说恍若隔世。假如能读一些,便能学会观察在当代的主流媒体报刊杂志广播电视互联网,拥有话语权,影响多数人言说方式思考习惯的,不是别的正是毛选。它至高无上的地位和传播方式,将其观念和思维熔铸进社会体制和普通人血肉之中,这是需要体会的。
喻守真《唐诗三百首详注详析》推荐给有意写作古诗的读者。《声律启蒙》《笠翁对韵》着意于声韵调的学习,对孩子的启蒙来说,没有更好的了。李渔编《芥子园画谱》是中国画的入门书。《龙文鞭影》的知识点多,典故丰富。
学会近体诗,想在文体上再上层楼的话,可以学习八股文。如果说《四书》是科举考试的义理之学,《文选》就是辞章之学,没有这些辞赋上的训练,很难写出精彩的八股文。文选烂,秀才半。科举考试没有了,但我们于汉语汉文特有的修辞技巧不可以不知。启功、张中行、金克木合著的小册子《说八股》,可以作为了解八股文的入门书。五七言诗,四六文是汉语书面语的最高成就,诗从《诗经》时代的四言为主,到汉魏时代的五言登坛,只增一字用去千年,古人惜字如金一字不苟,于文字的态度与今日作家不同。所谓四六文,骈四骊六,本义是华丽的车马,假如不解骈文和赋的好处,汉语是不能行远的。吴曾祺在辛亥革命那年出版的《涵芬楼文谈》是极好的指导写作之书。韩愈在中唐发起古文运动,曾攻击骈文,一如胡适在白话文运动中攻击古文,但后果大不相同。骈文在唐代非常兴盛,即使韩愈之后仍不绝如缕,晚唐的李商隐直至清代的汪中,皆为骈文大家。胡适身后,莫说写古文,今天阅读些必要的古籍已经成了少数人的特殊技能,远不如阅读英文的人数多。
最后推荐的《章太炎全集》,聊做备选。此书上世纪80年代初陆续出版,近年终于补齐。章文不好懂,鲁迅说自己看不懂,但小学家出身的太炎先生,学问大,思想深,境界高,后来者无人可匹,特别是他于汉语言文字和文学历史哲学宗教的通识,远超同侪之上。读他的书不容易,建议从《国学讲演录》《国故论衡》《太炎先生文录》开始,逐步深入,尽量多读。《菿汉三言》可视作其哲思录。鲁迅临终之际向人推荐的是《中华民国解》。
读书是一辈子的事情,散漫地写出这个中国书目部分,是与年轻人略加讨论,非为治文史之学术研究者开列,所以并不是一定要当作功课去做的。
外国书目部分
外国书目还是两个标准,第一是文化上的重要性,第二是阅读本身的乐趣。但这里所说的文化,乃是我了解的西方文化,与包含着外国视野的中国文化区别是很大的。
第一部是《圣经》,或称《新旧约全书》合和本,不是将其作为基督教宗教圣典,而是视作普通的书籍去读,类似于历史、文学、诗歌和格言汇编的一部总集。然后是希腊罗马神话和英雄传说,这类可供选择的较多,就原典而言,两部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奥德赛》,三大悲剧家埃斯库罗斯、欧里庇德斯、索福克勒斯,加上赫西俄德的《神谱》,维吉尔《埃涅阿斯纪》,奥维德《变形记》,或可将周作人译《路吉阿诺斯对话集》也算上。今人了解希腊罗马神话和英雄传说,大多有更方便的文本可读,Gustav Schwab(楚图南译作斯威布)(1792-1850),Thomas Bulfinch(胡荣发译作布尔芬奇)(1796-1867),Charles Mills Gayley(北塔译作盖雷)(1858-1932),Edith Hamilton(余淑慧译作汉密尔顿)(1867-1963)以及E.M.Berens等,都编著过类似作品,有汉语译本。雅典和斯巴达时代的希腊人,被后来的欧洲文明视作人的典范,尼采欣赏悲剧英雄,卢梭推崇斯巴达战士,差异固然很大,却有共同之处,言必称希腊,是西方文化的口头禅。《圣经》和希腊罗马神话,除了本身的叙事和修辞技巧高超,构成的西方语境和其前理解,是最低限度的西方文化基础知识的汇总。二希传统的希腊和希伯来于中国文化而言,理解希腊传统相对来说容易一些,理解希伯来传统困难很大,难点在于一神信仰,造物主的概念,道成肉身的概念,十架的救赎和人类的原罪。尼采激烈地批判这些,但就其气质而言,他与其说是渎神者,不如说是虔敬者更为准确。宗教于人类社会的重要性,启蒙运动的先贤普遍认识不足。基督教的衰落是突出的现代事件,置身于这一衰落过程中的西方社会,它的凝聚力和价值基础仍然依赖于延续了两千年的宗教。
在尼采看来,生命就是文本,人生的所谓创造,是对这一文本的解释,没有哪种解释可以宣称是唯一的真理,且所有的解释都是非道德主义的。生命始终有待塑造和完成,阅读的过程,携带鲜活的感受,穿行于纪念碑构成的文本丛林,假如不愿迷失,首先要学会加以辨认。
但丁《神曲》,奥古斯丁《忏悔录》,帕斯卡尔《沉思录》,马基雅维利《君主论》,克劳塞维茨《战争论》,蒙田的随笔,莎士比亚的戏剧,塞万提斯《堂吉诃德》,歌德《浮士德》,卢梭《忏悔录》《一个漫步者的遐思》,康德,黑格尔,谢林,费希特,以及巴赫,贝多芬,莫扎特,萧邦、马勒、肖斯塔科维奇等。这个名单会因人而有差异,他们的著作曲谱,曾经存世的主观世界,却汇入了永恒。
五四运动将要百年了,一场新文化运动下来,新在哪里?新的价值在我们旧文化中生根了吗?尼采视哲学的使命为重估一切价值,创造新价值,甚至是新的理想和新的文化。时光葳蕤,中国的实践证明,标新容易立异很难。近几十年译著流布,但消化和真正吸收西方文化还须假以时日。
20世纪初是那么地仓促,五四那代人,对外国文化的了解很匆忙,就被迫去应用了。鲁迅著《摩罗诗力说》,许多知识以日文翻译获得了解,胡适的西学底子,是一套哈佛丛书。冯友兰、张荫麟、雷海宗、梁宗岱、李健吾、朱光潜、贺麟、盛澄华、钱锺书在国外求学的时间不长,学贯中西是相对的概念,与后来封闭国门后成长起来的学者相比是中西皆通的,但与前辈章太炎那代相比,中学却差了许多,他们于西方的认识和把握,以今天的眼光看存在局限。
以我个人的浅见,尼采是西方文化的一个大关键。尼采八友——伊比鸠鲁和蒙田,歌德和斯宾诺莎,柏拉图和卢梭,帕斯卡尔和叔本华,对于尼采的重要性他自己阐述得清楚。与尼采的关系是一件有趣味的事情,此八者可以作为阅读的线索。尼采认为为了能和少数先贤谈话,他付出的是自己的血,读书的要义需将书读活,将自我的生命体验带到书本中去,与那些卓异的生命对话,读进去并且读出来。
尼采之前的奥古斯丁、托马斯阿奎那、马基雅维利、康德、休谟,尼采之后的海德格尔、福柯、德勒兹、列维纳斯、巴塔耶、加达默尔、德里达、布尔迪厄,可以关注了解。
英国小说家多丽丝莱辛认为文学、小说、故事甚至一行诗,具有摧毁帝国、浸染整个时代的力量,如果推荐少量作家,他们是司汤达、福楼拜、普鲁斯特,哈代、康拉德、劳伦斯、乔伊斯,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契诃夫,卡夫卡、穆齐尔,博尔赫斯,卡尔维诺,纳博科夫,他们没有人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诗人我喜欢的是聂鲁达、洛尔卡、帕斯、佩索阿、保罗策兰、谢默斯希尼、艾米莉狄金森、艾米丽勃朗特等。剧作家要多一些,莎士比、易卜生、萧伯纳、果戈里、契诃夫、皮兰德娄、尤金奥尼尔、布莱希特、阿瑟米勒等。
对于新价值在中国社会中的落地生根发芽培育生长到开花结果,我们不可能不期待。在传播新价值方面,文学是具有独特优势的。我曾著文谈及标新与立异,立异之难,也许超过所有人的预料。鲁迅所说的改造国民性,带着那个时代特有的唯意志论色彩,且口气夸张,国民性是历史自然形成的某种相互矛盾冲突的倾向性总和,评价已属困难,何谈改造,以什么标准来改造,由谁去改造,改造之目的何在?这些问题,似乎不在那代人的考虑之中。
正德、利用、厚生,是中国文化在上古时代认可的价值观,也是支撑着历史数千年沧海桑田不绝如缕延续至今的内因。学者和文化人的工作,类似于知识考古,经过专业和细致的分析,为公众呈现出清晰的个人观念在历史中的演进轨迹,新的中国就在新的成熟的个人的面貌中,这是未来之本。我们对于西方文化的了解越来越深入了,与此形成反差的是,除了少数汉学家以外的西方学者,他们于中国的思想和文化,仍然所知无多,汉语和汉字成为无法克服的障碍。人类的文化假如真的可以整合东西方加以融会贯通,或许要靠中国的学者。
(作者简介:李春阳,任职于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学者,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