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走进书店，很容易发现以“国学”为名的书在畅销架上扎堆儿地出现， 但若略做翻读， 却让人觉得其中很多颇不尽如人意，旗号甚夥， 内容颇杂， “国学”俨然是无所不包的大容器，在此貌似“有容乃大”的背后，常常是对“什么是国学”都缺乏态度明确的界定。究竟什么是国学？我们可否于昼夜朝夕间去感知与把握？ 她人文与理性的精神主流是如何创化出丰富而复杂的生活图景？那些代表着中国人独特思维方式、知识谱系与价值体系的关键词，有无可能以一种简明生动的方式去理解？2014年，何俊教授利用新兴的微信社交平台， 撰成百篇“不舍国学小札”，以一种新的知识传播方式带读者走进“过去”，亲近“国学”，态度鲜明，活泼耐读，最终结集成书，列入南京大学出版社“微学术”书系，可谓国学类书籍阵容中的“小清新”。
“不舍”，是作者的微信名，取自孔子“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之慨叹。小札开写，实应作者中小学同学之邀， 日撰一篇，读者日广，从非学界到学界， 由兴之所致，至渐成规模。“国学小札”的出现与读者网络追踪阅读，恰好印证了面对“国学”，人们多兼具热衷与迷惘的双重情绪， 面对浩瀚无边的“传统”，既兴望洋之叹，又无法舍弃这为日用生活所需之学， 亦可谓当代社会传统文化热的注脚。此外，在这个众人叫嚣忙碌不堪的年代， 作者用百日不间断的书写完成了一次关于“不舍”的践行。
《不舍国学》之封面，若隐若现贯穿书衣者，是一条抽象的河流，颇似现代派抽象画，暗含国学之从古至今，源源不断，在时间的流动中彰显中华文化精神的活力， “我们无法舍弃这条巨流， 因为她已流入我们的血脉”。在作者看来， “为了我们今天的生活，也许我们值得，或者应该，或者必须，去理解、去体会传统时代的生活，以及支撑这种生活的知识。这理解，这样的体会，就是所谓的国学。”综观全书，作者的理解可凝缩为 “作为支持生活方式之知识体系的国学”。正因有此认识， “生活”、“生命”、“生生不息”等成为《不舍国学》中的高频词，并贯穿于小札的内在逻辑。可以这样说，知识与生活的关联， 成为该书建构的起点，“观察事物，对事物进行分类，并建立类与类的关系， 由此形成知识”， 生活成为人们选择知识的依据、判定知识价值的标准，颇有点“教人就事上理会，步步着实，言之必使可行，足以开物成务”的永嘉学派作风，也近似胡适所介绍的杜威实验主义哲学。
作者认为中国人重经验， 用的是归纳法，偏实践理性，西方人重假设，用的是演绎法，偏纯粹理性。中国传统知识的形成源于观察，然后是模拟，再以之来解释现象，因此中国传统的知识大多来源于生活的体会、 自然的观察，知识体系总体上向生活本身开放。从经验到知识，六经把生活现象转化成为知识结构，其根本意义在于让自发的文明有一个自觉的整理， 以事实培植价值，以价值引领生活。然而， 当下我们所拥有的知识已经不足以帮助自己去理解生活本身，“传统”变为最熟悉的陌生人。它对于个人最大的坏处也许在于， 导致人们常常陷入一种对周遭迟钝、对生活缺乏感知的状态，甚至生命力的丧失，而作者所崇尚的却是“人的身心”“平行展开”， “知识和人生相连”，“有序并活泼泼的”生命哲学， 面对这样的境况，作者感慨“是否是我们的教育出了什么问题，只让人读书，不教人生活，忘了这书本上的知识本从自然与生活中来。 它虽然给人方便，但终不是生活本身，仿佛水中的鱼已渐变成鱼的化石，足以让人知道鱼，却是不足以享用的”。于是，我们看到作者在小札中似乎一直在做这样的努力：将古今连接贯穿，让读者在“过去的知识”、“当下的生活”、“过去的生活”、“当下的知识”之间自由穿梭， 比如对制度的理解，对五伦关系的诠释等。
《不舍国学》由引子、经验世界、知识谱系、读书方法、人文精神、制度舞台、四民社会、伦常生活、大人之学、儒者立身、中庸之道、结语等12部分100篇小札构成。它的逻辑生成伴随着作者百日来连续不断的写作过程而逐步展开——从自然观、 知识体系、读书法，到国家、社会、乡村、家庭、个人，终以《大学》《儒行》、《中庸》之介绍，将看似碎片式的标题小目， 以一种隐含的体系接连成串。这条线索，从大类别条目看起来，似乎还是限于“修齐治平”的思路， 然而支撑这个内在逻辑的却是作者个人的学识、眼光、专业所长等个性化的内容，这也使得小札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所谓通俗读物，而是一场认真的“对话”。
“对话”从经验世界开始，从那些国人日常生活中密切关心的问题， 如阴阳之道、魂与魄、八字与命运、养生、风水等， 以透析国学之幽微肌理，总结出“气化世界观”，认为中国文化由此呈现出两个重要走向：一是让我们摆脱对宗教的信仰， 二是给予我们一个意义的世界、文化的中国，而后者所依托者， 正是从六经到四部之传统文化的知识谱系。六经把生活现象转化成知识结构，使中国文化显示重实之底色， 奠定包容之特征。中国古代知识“根本立场是现实的、世俗的，性质是经验的、理性的”， 因此，知识习得，亦须“从自己的生活出发，从自己的需要出发， 从自己的兴趣出发”。
当知识用于生活，统摄天地， 折射出中国传统中仰望天神、关注人间之“人文精神”。从周公所倡之“以德配天”，到“敬天”、“孝祖”和“保民”，可调节“官本位”弊端， 以道抗势， 为人寻得一个崇高的地位。那么，从国家、社会到乡村、家庭、个人，又是如何形成关于人的行为实践之知识体系与价值评判呢？截取历史片段，证以生活细碎之处，加以由微显幽的讲述，精彩之论时现其中，如“书记之任亦难矣”、“公民少而私人众”等。
“对话”的目的在于开放交流，超越已有的知识储备、一叶障目的拘囿、无从选择的困惑。无论怎样的时代，个人理想与现实境遇之间的冲突皆无可避免。 相较西方知识体系， 自近代以来， 人们多认为国学兼具知识与道德的双重特色， 梁任公就曾明确主张，分文献的学问和道德的学问。秉此关怀，作者多年执着于宋明理学的研读，并以此寻找安身立命之所在， 小札最后遂以回向心灵和慎独的方式，在大人之学、儒者立身、 中庸之道中分享经验体会与独特认知，亦如作者在《跋》中所期待， “于今人之自知、 自信、 自乐，亦付薄力”。
“对话” 的诉求之一就是问题的解决。一些耳熟能详且似乎涵义明确的话或观念，往往未必经得起理性的、代入历史语境的分析。“不舍国学小札”显然注意到这些常见语汇的惯常理解， 并且有意识地展开辨正。 比如， 强调“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其实是建立文明婚姻的过程；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最初多半是在说士大夫。“父子相隐”并非真的要放任人的私情，挑战社会公共秩序， 真正诉求是要在公共秩序里为亲情留下一点空间， 不要借用社会的公共秩序去逼迫社会中的成员伤及亲情。 作者挑选这些常见语汇展开别样的论说， 一则亲切地拉近了与读者的距离， 令读者体会“豁然开朗”的愉悦；二则作者通过转换“视角”或“追溯历史语境”等途径对它们展开辨说， 生动地传递给读者这样的观念， 即文本在传播过程中可能出现诠释偏差。
正因有此“对话”的“归依”，小札短小精干又娓娓道来， 活泼泼的口语时见其中，甚是亲切可感。浅显非同浅陋，对国学中所涉及的那些至大之问，若非有深厚的积淀、善思的心灵、敏锐的眼光，实难在三言两语间作出独到的判断与清晰的回应。 我们甚至可以这样说， 即便如诚、成己、成物、中庸等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语汇，听得云山雾罩在我们的经验世界中并不新鲜， 不自信的读者恐怕得先怀疑自己的智识， 而慨叹学问之“钻之弥坚”。然而，我们很难在《不舍国学小札》 中见到这种含混不清的表述，这大概得益于作者在肯綮处不愿轻易放过的思考习惯，故而能超越时空的局限，纵横古今，将一些似是而非的问题，举重若轻地作出解释。当然，作者也坦言，小札每日一篇，信手拈来，也许不无龃龉或可堪商榷之处。这也是两难，对于至大之问的简明回答，好处是能帮助读者对问题的理解迅速勾勒出清楚的轮廓， 不足之处在于有可能出现失之过简的弊病。
诚如作者在《无声无臭》篇中所言，“人间的所有变迁， 如同万物的生荣枯灭，无不循着自身的固有轨迹。 吸引人眼球的，往往是耀眼的那一刻，因为那一刻格外流光溢彩；震裂人心扉的，也往往是毁灭的那一刻， 因为那一刻特别腥风血雨。人们很少会留意、去体会‘知远之近，知风之自，知微之显’，虽然这个过程其实更长、更真实。”《不舍国学》显然代表着作者在这远、近、微、显之间所做的努力，彰显着当代知识人，对于传统文化的立场：于探寻中“不舍”，于思索中“考量”，于生活中“展望”。
（作者系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历史系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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