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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博览群书 2011年05月07日 星期六

    追寻人的真理

    魏 英 《 博览群书 》( 2011年05月07日)

        安托万·德·圣艾克絮佩里(Antoinede Saint-Exupéry,1900-1944): 法国作家、飞行员。1900 年6 月29 日出生于法国里昂一个传统的天主教贵族家庭。1921-1923 年在法国空军服役。1926 年加入拉泰科雷航空公司。1939 年二战前夕返回法国,参加抗德战争。1940 年流亡美国,侨居纽约,埋头文学创作。1943 年参加盟军在北非的抗战。1944 年在同盟国地中海空军部队执行飞行侦察任务时失踪。代表作有《南线邮航》(1928)、《夜航》(1931)、《人类的大地》(1939)、《战争飞行员》(1942)、《小王子》(1943)、《堡垒》(1944)。

        3 月以来,发生在日本的大地震引发了中国民众的复杂反应,同情有之,快意有之,钦佩有之,恐惧有之。网上也是一片众声喧哗:围绕着“应不应该同情日本人”、“要不要为日本捐款”这些问题,人们争执不休,谁也说不服谁。在这混乱的吵吵嚷嚷之中,读到圣艾克絮佩里的小说《人类的大地》,顿感一阵清新之风扑面而来。

        圣艾克絮佩里何许人也?他是一名飞行员,又是一名作家。两种身份混合的结果,是他写了大量关于飞行的故事。据说,纪德一次对圣艾克絮佩里说:“您为什么不写点东西,不要是一个完整的故事,而是一种一束花,一堆锦锻,不受时空的限制,一个个篇章写出飞行员的感受、激情、思想,像英国康拉德写海员的《海的镜子》。”作为回应,圣艾克絮佩里写了一本书,这就是《人类的大地》。

        《人类的大地》保留了讲故事者的某种遗风。本雅明在《讲故事的人——论尼古拉? 列斯克夫》中引用一则德国俗谚说:“远行人必有故事可讲。”作为久经沙场的老飞行员,圣艾克絮佩里也算得上是个有故事可讲、可予人启迪的人。《人类的大地》全书取材于作者及其飞行员同伴的经验,共有八个章节,分别名为航线、同志、飞机、飞机和星球、绿洲、在沙漠中、在沙漠中心、人。各章之间没有连贯的情节,只有共通的主题:飞行者的经历见闻以及由此生发的哲思,即关于人的真理。

        飞行员在天空中俯瞰大地,特别的视角使他拥有了特别的感知,开始了特别的思考:“在苍茫的黑夜,每一点灯火都显示着一个人性的奇迹。在这户人家,有人在读书,有人在思索,有人在谈心。在另一户人家,或许有人专心于探测宇宙空间,有人投身于计算仙女座的星云。那里,有人在相爱。原野的灯火闪烁着,越来越远,越来越微弱,直到最不起眼的,那些是诗人、教师、木匠的灯光。而所有这些星星般的生命之火,介于它们之间,又有多少扇关闭的窗户,多少盏熄灭的灯火,多少个沉睡的人……”随着灯火越来越像星星,它逐渐脱离了世俗生活的气息,变成了形而上灵魂与生命的象征,而被茫茫黑夜包围的灯火也就成了深受自然力威胁的生命的隐喻。由地面向天空的飞升是肉身的移动,更是视角的移动,飞行员由此中断了日常生活之流,与地面上他人的生活、也与地面上自己的生活拉开了距离。他的思维不再局限于一时一地,而是看到了所有人生活里共同的真相:在黑夜里,这是被茫茫黑暗威胁着的灯火;在白天里,这是废墟的坑坑洼洼里滋生的苔藓。

        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每个走在路上的人都蒙受着道路的欺骗。道路避开贫瘠的土地、岩石和沙漠,迎合着人们的需要,它给我们带来错觉,以为“处处都是灌溉有方的良田,处处都是果园,处处都是草地”,以为这个星球湿润又温馨。但从高空俯瞰得到的真相却是这样的:“地表大半是岩石、沙漠和盐碱地,只是间或有零星的生命在绽放,像废墟的坑坑洼洼里滋生的苔藓。”随着文明建立起来,人们逐渐习惯了安稳的生活,忘记了自然的伟力依然存在,忘记了文明的生活仅仅是地球历史中一个短暂的阶段,“就算是一个地质纪吧,也只是时间长河里受到赐福的一天而已。”透过飞机的舷窗,圣艾克絮佩里从宇宙的高度打量起人类和人类的历史,发现了生命的真相,那就是:我们是住在一颗流浪的星球上,我们的文明只是一层单薄易损的烫金装饰:一次火山爆发,一次沧海桑田,一次风沙侵袭就会把它抹杀得一干二净。然而在这狭仄的场景里,却上演着人类的所有悲喜。

        在天上俯瞰过人类的共同命运,经历过星星与沙漠之间的迷失之后,圣艾克絮佩里珍视起这颗流浪星球上的人生,渴望重新认识人的真理。圣艾克絮佩里在书里讲了好些故事:家鸭和羚羊的故事,黑奴巴尔克的故事等,这些故事都与人的真理有关。在候鸟迁徙的季节,当大雁从农庄的上空飞过时,家鸭也扑腾起翅膀,渴望像大雁那样飞翔。这些家鸭的小脑袋里从前只有乡村的沼泽、虫子、村舍这些朴素的形象,现在却被高空的长风、辽阔的大地和汪洋大海给占据了,回应那野性的呼唤。羚羊还没睁开眼就被人抱回来圈养,熟悉以后,它们会让你抚摸,还把湿乎乎的鼻子伸到你的手心里。你以为你已经将它们驯服,但是那一天终于还是会到来,羚羊们开始不断把角抵在栏杆上,头朝沙漠的方向。如果你不去阻拦,羚羊会一直保持这种姿势,直至死去。它们不知道自己是在逃避人类,它们对沙漠的自由其实一无所知,但本能却使它们追寻着实现自我的原野,希望成为名副其实的羚羊,跳它们自己的舞蹈。黑奴巴尔克在终于被自由释放后,感到的却是与人群隔阂的苦涩。因为渴望感到被人需要,渴望那些把他与他人维系在一起的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把身上所有的钱花光,买下一双双金线缝制的拖鞋分给街头的野孩子。每个孩子一领到鞋就逃走了,在常人看来这是得不偿失,但巴尔克却以此证实了自己拥有受人爱戴和自食其力的权利,他被不断跑来索要新鞋的孩子簇拥着,在世界上留下了第一道属于他的痕迹。圣艾克絮佩里说,这些故事里的动物和人都害了相思病,那是一种无以名状的渴望……渴望得到解放,渴望逃脱牢笼重获自由。

        自由是人的真理。在每个人身上都沉睡着一个陌生人,一个大写的人。这个大写的人通常总是沉睡着,直到某一天,某个事件或者契机将他唤醒,于是人就与原来的生活决裂,走向新的、自由的生活。真理就是在这个瞬间在他身上诞生的大写的人。正是这个真理使人翻山越岭,使人奔赴战场,使人在危难时刻做出英雄的举动。人的真理就在于使其成为一个大写的人,自由只有对于寻求着这种真理的人才有意义,借助于解放,它通向的是更高层次使命的完成……每个人的真理都不尽相同,如果橘树在这块土地上茁壮成长,而在另一块土地上却奄奄一息,那么这块土地就是橘树的真理,另一块则不是。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找到自己的真理,蜕变为大写的人,只有在经历蜕变的时刻,我们才能真正感到充实。

        正是人的真理使每个人在价值上既平等又独特,使灵魂保持着上升的维度,使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那个大写的人:人类的脸庞在每个人身上浮现,正是这暗隐的精神带来了灵魂的深度,升华的可能,正是它把无数分裂的小世界联系在了一起。在《人类的大地》里,圣艾克絮佩里谈到了战友梅尔莫兹九死一生开垦沙漠、高山、黑夜和海洋的壮举,谈到了被拐卖的黑奴巴尔克固执坚持自己过去作为放牧人默罕默德的身份和记忆,谈到了飞行员吉尧梅在飞机失事后,零下四十度的严寒里,雪山峭壁间七天七夜的顽强行走,在他们身上,都有着那个大写的人。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沙漠里的黑奴与欧洲白种人飞行员拥有灵魂的平等。

        而在很多地方,对于很多人而言,这个大写的人是缺失的:在欧洲有几亿人生活得毫无意义,工业使他们丧失了农民的传统语言,把他们幽禁在城市巨大的贫民窟里,许多人被卷进各种行业的齿轮,被塑造成内心闭塞的小职员,成天忧心于家长里短的烦恼,看不出命运是监禁着他们的黯淡监牢。在他们的身上,那个大写的人依然沉睡不醒。

        借助人的真理,圣艾克絮佩里是在批判每个个体的沉沦,以此唤醒每个人身上的大写的人,也是在以此批判整个工业文明对人性的禁锢和戕害,这种批判在书末关于火车旅行的回忆中达到了顶峰。在一次长途火车的旅行中,他穿过了整列火车,从一等车厢走到三等车厢看到的是这样的景象:“三等车厢里挤满了几百个被法国解雇正准备回国的波兰工人。这群人陷在噩梦里,即将回到各自的贫困中去。”其中有一对夫妇带着他们的婴儿,夫妇两人都已经睡着了,那母亲在困乏中还在为婴儿哺乳,而那父亲则蜷着身子熟睡如泥。圣艾克絮佩里感到他们已经失掉了一半的人性,沦为挖土机或敲钉的机器,变成了两堆泥。他不由得质问,“他们是在哪个可怕的模子里待过,竟有着像被冲床冲压过的印迹?”与旧衣烂衫的父母形成对比的,是他们的孩子优雅可爱的姿态、光洁的额头,这是未来的音乐家莫扎特的脸,这是童话中小王子的面孔。孩子的未来与父母的现状都让人痛心。让人痛心的不是这种贫穷,这种肮脏,这种丑陋,而是在所有这些人的身上,都或多或少有一个莫扎特、一个小王子被扼杀了。虽然这些受到伤害的人并没有意识到伤口的存在,但受伤的却不只是某个特定的个体,而是人类全体。一个人的泯灭就是一个世界的泯灭,这是全人类的损失。

        读罢圣艾克絮佩里的书,再来看看当下人们对日本大地震的各种议论,不能不说在我们这里,无论是对于文明的思考,还是对于灾难的思考,都很少达到他那种深度与高度。在许多人看来,好像日本大地震就只是日本人的事,只是在大地震引发了核泄漏之后,这场地震才变得与我们有关。那是“他们的地震”,这是“我们的盐荒”。然而,灾难毕竟是没有国界的,它带走的生命都同样是无辜的,无论他们是生在中国还是生在日本,是生在城里还是生在乡下。为什么在这频繁来临的灾难面前,在这惨遭毁灭的无数生命面前,人与人之间还不能放下这样那样的分类,不能够彼此感同身受呢?这地震不是日本的地震、云南的地震、缅甸的地震,而是对整个人类文明的摧残,它带来的损失不是日本的损失、云南的损失、缅甸的损失,而是整个人类的损失,这是阅读《人类的大地》给我带来的启示。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 本文编辑 钱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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