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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博览群书 2011年01月07日 星期五

    《城门开》:文字北京城

    梁 羿 《 博览群书 》( 2011年01月07日)

        “数字圆明园”如今终于得以用三维虚拟技术“重建”,让今人有幸目睹当年“万园之园”的瑰丽和华美。就在这座昔日的大清皇家宫苑吸引了众多世人目光之时,有一个人在纸上重建着自己的“文字北京城”。科技可以让历史古迹精确而逼真地数字化复原,而人的情感也能将文字砌成一道道城墙,一条条胡同,一座座四合院,直到,一个城。

        这个人便是北岛。一个游荡到很远,漂泊了很久的人。

        每个从异乡归来的人都不同程度地遭遇着“北岛之问”——我的故乡哪里去了,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我还能见到儿时的故乡吗?由问而求解,北岛废然无解。事实上,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如此强力的思索和坚决的质问。已然归来就要扎根的人没有选择,但根本不想回和注定还要走的人却可以选择否定。否定,是为了心中的那个结,一根回忆之绳绾成的结。于是,文字的雄兵重新集结,倾巢而出,记忆之梳开始在瓦砾堆、残垣边爬梳和搜寻那些还驻存了声音、光影和气味的砖瓦,把被拔除的四合院各个复原,让遭损毁的胡同和寺庙一一重建。

        于是,“北岛之城”的城门就此打开。就像世博展示的电子动态版《清明上河图》一样,我们看到了一个流淌着精微细节、弥漫着动人光线、氤氲着古都气味的生态“北岛之城”。他说,这里的每篇文字,都像是一个个象形的汉字,或是一座座四合院。而在我看来,倒像是被时光打乱顺序的一堆堆横七竖八的笔画,需要重新组装才能恢复其原本优雅的字型。组装这些散乱铺在记忆轨道边的枕木,需要重回生命的源头,记忆的源头,感官的源头。

        我们如今只能在纸上循着北岛的记忆勾勒那个未曾谋面或曾经面熟的北京城。“在儿时,北京的夜晚很暗很暗,比如今至少暗一百倍。”和那会儿比,现在真的只能说是贼亮贼亮。“北京就像一个被放大了的灯光足球场。”故乡,就这样蛮横而锐利地楔进阔别十三年之久的游子眼中。再也没有伸手不见五指那漆黑的夜,昼夜难辨,会让人患上轻微的“黑夜缺失症”;再也没有藏匿和孕育隐秘念头和出格想法的收纳空间,焦虑潜伏在每个躁动不安的身体里。“六十年代初的北京,静得像个大村庄,早上居然能听见公鸡打鸣。”这场景,我想能勾起1980年之前出生的大部分人的回忆,那时基本是家家养鸡,户户种菜。小孩子每天回家头一件事,就是到鸡窝去摸蛋,蛋的多寡直接关系到专职此事之人成就感的大小和继续这一职务兴趣的浓淡。菜就更能体现当时普通中国家庭口粮的欠丰了。种菜的乐趣在于播种,收菜则更多地给人以幸福感。那时播的好像不只是种子,还有希望,一家人对美好未来生活的向往。“有轨电车叮叮当当驶过长安街……非高峰时间,车很空,扶手吊环在空中摇荡。”虽然现在的前门大街上已经有“当当车”在穿行,但那种非生活常态的乘坐只能满足变异的好奇心和压抑的念旧情,而非切实生活经验所能比拟。“一路荒郊野地,流水淙淙,蛙噪虫鸣。”如今的北京城若想寻到这样的去处,想必只能到六环开外的荒山野岭了,然而北岛所说的只是当年白石桥沿线两侧的景致。最让人动心的景致莫过于“瓦顶排浪般涌向低低的天际线,鸽哨响彻深深的蓝天”,想要目睹这样的北京城已经绝无希望,见过此景的人们必将随着这座新城的日渐庞大而不断在记忆中重念旧时年月。那种无以触摸的虚空感和无法身临的悬隔感,久久缠绕于心,梳理不清。

        十八篇文字,构筑了北岛的北京城。徜徉此城中,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体味。或许其间的细节值得推敲,感受也容有差异,但用如此精简的结构和精致的文字来构筑一个自己的城,诚属不易。我们从中看到的是一个城市的变迁,一个家庭的聚散,还有一个人的成长史。身为晚辈,此间的故事已经觉得足够充盈,诗意也足够绵长,尽管没有身受的苦难,也缺乏切肤的痛感,但这个年长我三十多岁的男人,用一篇《父亲》,击中了我。

        其实,“北岛之城”并不是一个人人都能感知其韵味的所在。在北岛看来,这个城自有其幽闭的范围,私密的地图,甚至隐秘的行走路线和无法重现的场景。这是一座完完全全的“北岛之城”,迷失于途的人最终只有循着感官的指引和文字的气味才能回到记忆中的城市。它又不仅仅属于北岛,因为城市有时只是记忆的布景,我们都曾或多或少地感知着这个城市的脉动,与其发生着如丝如缕的联系。每个生活其间的人都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城市,尽管我们都不曾用文字重建过。也许生活得太过悠长,记忆被不断叠加,终至模糊;也许驻足得太过匆促,感官为世相所惑,不及留存。也许,只有那些远游久了重返故乡的人才会在归来的恍惚之中渐次从记忆的轨道开进心中之城,等他抚摸遍所熟悉的每道城墙,游荡完曾走过的每条胡同,把一切都在内心安置妥当的时候,他便可以打开锁着金刚大铁锁的城门,大喊:这是我的城!

        没有一个城市可以千年不倒,没有一个宫苑可以世代繁茂。“数字圆明园”的复原,“文字北京城”的重建,不过都是怀有梦想的人倾其可用之力、尽其可尽之思编织的一个梦,一个破碎或损毁过的美梦。不过,有些梦现在看来,做得都有些奢侈。

        九岁的那年春天,父亲带北岛去北海公园玩,夕阳西下,就要出园的时候,父亲放慢脚步,环顾游人,突然对儿子说:“这里所有的人,一百年后都不在了,包括我们。”我想,在那一刻,老人对身处其间的这座古城必定充满了无限的寄望,人终故而城犹在,怅惘之情难抑。如今,北岛的文字之城,让我久久身陷其中,遍布周身的亦是这样一种无以言说的尴尬和惆怅。

        作者单位:新星出版社(本文编辑   李文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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