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滨
宋代书法作为中国书法史上一个重要转折点,其“尚意”精神不仅代表了艺术形式的革新,更深刻体现了哲学、文化与人格精神的整体转型。唐代书法尚法,以楷为宗,重形似、崇法度。宋代书法的出现,则完成了由“法”到“意”的历史转折,即书法不再是技巧的展示,而成为文人精神、学识与思想的显现,是思想与人格的符号。这种由“尚法”到“尚意”的嬗变,标志着中国审美史由“外在秩序”向“内在心性”的重大转向,是文化和文明的跃迁。
一、尚意书中的文化土壤
宋代“以文治国”,文人地位升至历史顶峰,士大夫阶层成为社会文化的主导力量。他们以学识、人格、修养为最高价值标准。这一政治格局使书法从宫廷装饰艺术转化为文人自我修炼与精神表现的手段,这种重视内在修养与个性表达的审美追求,自然成为艺术创作的核心准则。
理学思潮兴起的内省浸润。宋代理学以“阐释义理、兼谈性命”为核心,强调对内心世界的观照与涵养。这种哲学倾向,直接推动了宋代书法尚意风格的兴起,促使艺术创作从外在形式转向内在精神,侧重个人哲思与心灵世界的表达。具体说,在艺术创作层面体现为返璞归真、注重意境表达的创作取向。书法不再是“写好看”,而是“写心境”。
对唐代法度的创造性反拨。唐代将楷书法度推向极致,楷书严整、庄重,可谓法度达到巅峰。而宋人认为一味摹写唐人会束缚个性,让个性表达受限。宋人跳出唐代范式,以“尚意”回应“尚法”,重新回望魏晋玄学时期的自由精神,直追魏晋书法的神韵而不求形似,唯取精神,并注入宋代文人特有笔墨的文化内涵。他们借鉴王羲之、王献之的笔墨意韵,推崇“神采为上,形质次之”,实现了对法度的解构与升华。
诗书画一体的艺术觉醒。宋代文人提出诗书画一体的理念,强调“诗中有画,画中有书,书中有诗”,三者相互渗透、互通共融,皆是文人抒发胸臆,展现综合修养的载体,这为尚意书风提供了理论支撑。更重要的是书法成为从独立艺术转向综合修养的象征,成为宋代文人精神修养的集中体现。
二、尚意精神的多维呈现
尚意,并非抽象的口号,而是渗透在书法创作的每一个细节。宋代书法的核心是“意”而非“形”。其特征可以从个性、修养、自然、情感与形式变化五个维度展开。第一,宋人主张“自成一家”,在继承古法的基础上进行个性化创造。苏轼提出“我书意造本无法”,黄庭坚则言“随人作计终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他们以人格为书法之本,形成各具风格的“书如其人”之境。第二,宋人强调“以学养书”。苏轼云:“退笔如山未足珍,读书万卷始通神。”学问与修养成为书法的精神核心。所谓“书卷气”,正是文化积淀与人格风度的自然流露。第三,宋人崇尚天真与率意,反对矫饰与匠气。米芾称“凡书各有体势,不可一概”,认为真正的书法在于自然流动的笔意,在尺牍、诗文手稿、信札中流露的即兴之美,不经意之韵,正如苏轼说的“书初无意佳乃为佳尔”,被奉为最高艺术的境界。第四,宋人把书法视为“抒写性灵”之道。苏轼《黄州寒食诗帖》以笔墨写情、以情入画;黄庭坚《松风格诗帖》则以纵逸的线条传达禅意与孤高。这些经典之作,表现出书法成为宋人表达喜怒哀乐的直接工具。情感驱动笔触,作品风格与文字内容、书写心境深度绑定,这与唐代为碑版而作,侧重庄严法度的创作目的形成鲜明反差。第五,宋人注重变化,形式革新、载体焕新。宋人书法字形打破唐楷的平正稳定,结体多欹侧倾斜,姿态灵动鲜活;章法强调气韵连贯,行气流畅。如黄庭坚的辐射状章法,笔墨注重墨色浓淡枯湿的层次变化。以米芾“八面出锋”为代表,变幻无穷,笔法丰富至极,充满运动感和生命力。宋人书法载体是以手卷、尺牍、信札为主流,形式多样,尽显文人雅趣。宋人以心为本、以意为旨,使书法超越了技巧与范式,成为人格与哲思的艺术显现。这种“以笔写心”的理念,使宋代书法形成独特的精神气象。
三、尚意精神的个体化演绎
苏轼、黄庭坚、米芾、蔡襄是宋代尚意精神的集中代表。他们各自风格迥异,却同以“意”为旨,以“心”为法,共同塑造了宋代书法的艺术高峰。苏轼以文入书,笔墨间蕴含深厚的哲理与情感。他的书法笔墨丰腴,用笔沉实丰厚;结体扁平方正,左低右高,自戏称为“石压蛤蟆体”,通篇平淡天真、雍容大度、意态疏朗、气象博大。代表作《黄州寒食诗帖》以悲慨之情贯穿笔墨,成为书法史上人格与情感合一的典范,被誉为天下第三行书。黄庭坚则以理性见长,笔势奇崛,结构险峻。他将禅宗空灵与理学理性结合,形成“中宫收紧、外势飞扬”的美学格局。《诸上座帖》与《松风阁诗帖》皆显思想之峻拔。米芾以集古字为基,“刷字”为法,用笔八面出锋,变化无穷,结体欹侧灵动,书风酣畅淋漓,俊迈豪放。他化古为我,是传统书法的集大成者。他的代表作《蜀素帖》《苕溪诗帖》,堪称尚意精神的极致体现。蔡襄则承担起承上启下的角色,书风端庄温雅,功力深厚,风格更偏重继承晋唐法度,是尚意书风兴起前的关键过渡人物,书法醇厚典雅。他的《万安桥记》稳中见逸,为尚意书风奠定了基调。
在“苏、黄、米、蔡”宋四家之外,宋徽宗赵佶独辟蹊径,创造出极具辨识度的“瘦金体”,成为宋代尚意精神的另类注脚。“瘦金体”其字线细劲如金丝,结构挺拔而华美,笔画似兰竹之姿,捺锋若刀光闪烁。“瘦金体”将个人风格推向极致。作为皇帝,宋徽宗以个人美学意志主导国家书风,使尚意精神达到制度化的层面。这种张扬个性与规范秩序并存的矛盾,正是宋代艺术精神的独特魅力所在。
四、辩证法视野下的当代启示
从辩证法的角度看,宋代“尚意”并非对法度的全然否定,而是守法立骨,破法显魂的过程。法与意并非对立,而是相互生成。宋人通过超越法度的自由追求,实现了艺术创作中秩序与灵性的统一。宋代书法揭示了“法”与“意”的辩证统一。无意则无法之生机,无法则无意之依托。我认为,艺术的最高境界,正在于有法而若无法,在有限中显现无限。宋代文人以个体精神铸就群体文化,尚意精神使书法成为文化认同的象征。宋人的修养与精神升华最终转化为时代的美学风貌。尚意精神为当代艺术提供了启示,真正的创造不是形式上的颠覆,而是精神上的觉醒。艺术的自由应当建立在文化自觉之上。
尚意精神是宋代文人的自觉,是中国文化由外在规范走向内在自由的里程碑。在当代社会,艺术创作者若能继承宋人的精神路径,即以理性为骨,以情感为血,以个性为魂,相信尚意精神将不止于古典,而成为现代艺术的生命之源。在今天,尚意精神依然提醒我们:真正的创造,不是形式的叛逆,是精神的觉醒。
(作者为北京城市学院教授、北京京派书法研究会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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