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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雪
一、乔伊斯其人
詹姆斯·乔伊斯全名詹姆斯·奥古斯丁·阿洛伊修斯·乔伊斯，出生于1882年2月2日。
让我们记住他的全名以及生日，因为这将涉及到乔伊斯作品的哲学基础、美学思想以及贯穿始终的多个主题。
乔伊斯是一个超级迷信的人（很多作家都有写作怪癖：比如马尔克斯书桌上要摆一支黄玫瑰才能保佑他写作顺利，海明威甚至会严苛地摆放书桌上的每一件物品的位置），作为一个穷困潦倒、半生都漂泊在异国他乡的自我流亡者，心中必须有支撑他坚定写作的信念才能忍受生活的折磨、从早年被反复退稿时的自我怀疑中走出、不受编辑删改自己作品以换取顺利出版的诱惑而妥协，永不消蚀自己的灵魂。
莎士比亚现实生活中的独子哈姆内特Hamnet（与他的悲剧《哈姆雷特》Hamlet只有一字之差），出生于1585年2月2日，11岁夭折。
Metempsychois一词出现在《尤利西斯》第4章布鲁姆给妻子莫莉送早餐时夫妻二人的对话当中，意为轮回转世、灵魂再生。奥维德在《变形记》中提及毕达哥拉斯的哲学观点：灵魂不死、轮回转世，他认为万物有灵、人死后灵魂可以转生为人也可以转为其他物。这一哲学基础在《尤利西斯》里表现为灵魂不死、轮回转世，在《芬尼根的守灵夜》里和维柯的人类历史发展四阶段论进行融合，从而成为全书的最重要主题之一——“循环重复、再生”。
和莎士比亚的儿子同一天生日的乔伊斯从内心里坚信自己是莎士比亚的儿子轮回转世，这也是贯穿于《尤利西斯》一书双重神话的主题之一，只有理解了这一点，才能理解为什么斯蒂芬既是哈姆雷特也是伊卡洛斯，也是忒勒马科斯，也是布鲁姆出生11天就夭折的儿子茹迪。为什么茹迪不是出生10天或12天夭折，偏偏是11天？ 这里，乔伊斯设置成11天是对哈姆内特活到11岁的呼应和变形。布鲁姆的儿子等于哈姆内特，这就是在《尤利西斯》15章里布鲁姆把斯蒂芬当作茹迪转世再生的原因。斯蒂芬和布鲁姆既可以代表乔伊斯的不同人格分裂及镜像参照，更可以代表乔伊斯在人生的不同阶段的化身。斯蒂芬是青年时代的乔伊斯，布鲁姆是放弃了自己的文学事业转而投身家庭的更为成熟的中年乔伊斯。
那么乔伊斯即斯蒂芬，即布鲁姆，即莎士比亚的儿子和莎士比亚本身，即伊卡洛斯和代达勒斯，即忒勒马科斯和奥德修斯。
所以在《尤利西斯》第9章，斯蒂芬在国立图书馆发表关于莎士比亚的言论时，才有“他不仅是他本人儿子的父亲，也是他本人的祖父的父亲，也是他尚未出生的孙辈的父亲”这段话。在另一段论及三位一体这一神学观念时，斯蒂芬称“他，自己生下了自己，中间夹着圣灵，自己派自己来当救赎者”。
乔伊斯，既是莎士比亚的儿子，也是莎士比亚本人的轮回转世。这是他写作的最为坚定的信念。
哈罗德·布鲁姆在《西方正典》中指出了乔伊斯和莎士比亚之间在英语文学中的竞争关系，莎士比亚始终是乔伊斯心中挥之不去的焦虑。乔伊斯自信拥有和莎士比亚相媲美的对文字的绝对掌控力，但是他输在了观众/读者群的数量上。全世界所有国家不分种族、年龄和阶层都是莎士比亚作品的受众，但乔伊斯的作品只能在知识精英中流传。
托宾在《王尔德、叶芝、乔伊斯与他们的父亲》一书中写道，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借伊万之口宣称：“谁不盼着自己的父亲死呢？”弑父是这本书的主题之一。
乔伊斯在现实生活中选择主动背离自己的父亲约翰·乔伊斯以作精神上的弑父。那么，在转喻层面，既然乔伊斯作为莎士比亚在文学中的儿子，他也会走上弑父之路。
乔伊斯写下《尤利西斯》是第一次弑父的尝试，写《芬尼根的守灵夜》是全方位的弑父，一次彻底的弑父。我们可以把“父”的概念从生理学上的父、文学上的父延伸到殖民爱尔兰的英国政府、侵蚀爱尔兰本土文化的英国文化和控制爱尔兰人民精神的基督教文明，以及任何钳制个体精神的集权意识。
二、《芬尼根的守灵夜》其书
在这本关于夜晚和梦境的书中，乔伊斯共使用了超6万的单词，其中自造词大约3万多。《莎士比亚全集》中使用的词汇量约3万左右，其中自造词约1700个。乔伊斯这种磅礴晦涩的语言是对以莎士比亚、弥尔顿为代表的英语作家的绞杀和报复。他不仅仅是抱有“超过父亲”的野心，更是因为，乔伊斯代表的是被英国殖民统治长达700多年的爱尔兰，他热爱他的祖国，他为爱尔兰人民的境遇感到不公和痛心。
在本书中，他不仅“粉碎”了阅读文学作品最基本的语言文字，他也迫使传统的作者和书呆子一样的读者重新调整书写和阅读的策略。同时宣告了文本、作者和读者的共同死亡。
有死亡才有新生，死亡既是生命的结束，也是生命重新开始的起点。
而《芬尼根的守灵夜》讲的就是一本关于死亡、睡眠、重生、复活的故事。
由于《芬尼根的守灵夜》里的每一个字都可以看成多棱体“球形字”，即每一个单词都可以被解读出来至少四五种意思，因而这种彻底开放和多元的文本是不可能有什么真正的故事情节的。乔伊斯将文本的解读权交给了读者，而译者戴从容老师也尽可能将每一个词的多重含义注解出来了，这是符合乔伊斯的美学的。由此，每个读者都能从中读出不一样的故事。
《芬尼根的守灵夜》是一本真正的“无尽之书”/“自由之书”。
如果一个读者要想知道全书到底讲了什么，请参考《芬尼根的守灵夜》的导读，戴从容老师的梗概既详细又学术，此处不再赘述。
在进入本书之前，不妨以我个人的理解并结合乔学界的观点，拆解一下全书结构——
第一部第1章相当于整本书的序幕。其中第一段相当于序中序/引子：一条河流的循环路径/都柏林纵览图，暗示全书的环状结构，维柯的四阶段论、循环往复的主题、伊甸园暗示宗教、婚姻和堕落的主题，复调的时间和空间的主题。第二段是全书主题段，亦即全书主题的浓缩。从第三段开始，乔伊斯用巨人芬·麦克尔和民谣蒂姆·芬尼根的故事，以及英语儿歌《国王的人马》中憨蛋呆蛋的故事引出本书第一主人公HCE。
从第一部第2章起HCE的故事正式开始。第2到8章写HCE和ALP这一对夫妻的故事（所以第一部又被称为父母之书）。事实上乔伊斯从1922年开始构思《芬尼根的守灵夜》，1923年正式写第一部第2章，即现在的第2章是原来乔伊斯创作时全书的开头。后来在1924年6月4日，乔伊斯的弟弟斯坦尼斯劳斯（作为本书的黑粉头子）发表了那段经典名言：“他创造了文学史上最漫长的白天，现在他要创作最长的黑夜了。”这句话原本是斯坦尼斯劳斯不满他哥哥把生命耗费在这样晦涩难懂的极端作品而阴阳怪气乔伊斯。这影响了乔伊斯《芬尼根的守灵夜》后面的构思和全书结构。因此乔伊斯在1926年秋开始补写我们现在看到的第一部第1章，所以现在这个开篇实际上是后来补写的揭开整个芬尼根大戏的引子。
第二部才开始进入酒馆老板壹耳微蚵一家的故事，其中1到2章写孩子们的故事，第3章才以壹耳微蚵作为主要叙述对象，第4章写4位男性老妇偷窥壹耳微蚵一家。
第三部继续写孩子们，肖恩的化身琼恩/约恩对哥哥闪姆的控诉、指责，对父母的指责，对妹妹的爱慕和迷恋。最终在第3章，妻子和女儿、父亲和儿子的形象融合交织在了一起。第4章叙述重回这对夫妻。
第四部写HCE在沉睡中被ALP唤醒和ALP的独白。全书最后一句是半个句子，下半句在第一部的第1章开头，于是首尾相接，开头也是结尾，无始无终，无穷无尽，达到了永恒的循环。完美的圆。
三、23个知识点
正如前文所说，《芬尼根的守灵夜》是一本难以用故事情节展现的书，但这并不妨碍我们通过一些打动人的细节和一些文本背后的故事来接近这本书。我整理了二十多个阅读时发现的知识点，对这些细节的发掘、对文中一些词汇表义的揣摩，共同构成了我阅读本书的动力。
1.第一部第1章提到导弹团，但导弹团一词已经在《尤利西斯》第15章中出现。导弹于1942年由德国纳粹科学团队发明。
2.早在1879年，一个叫席勒耶的德国教士发明了世界语，单词主要取自英语，部分取自拉丁语和德语。乔伊斯并不是第一个试图创造世界语的作家。
3.第二部第3章提到核战争。1945年7月16日美国试爆世界上第一颗原子弹，代号“三位一体”。同年8月6号和9号分别向广岛和长崎投下原子弹。
4.书中闪姆和肖恩的兄弟之战/兄弟之争，影射乔伊斯和弟弟斯坦尼斯劳斯相爱相杀的复杂关系。他们曾是堂吉诃德和桑丘·潘沙，一起从爱尔兰逃离到欧洲大陆，开启了后半生的漂泊生活。他们曾互为知己，事无巨细彼此分享，在困境中互相鼓励，斯坦尼斯劳斯曾是哥哥最忠实的追随者。但从1919年起，两兄弟关系开始疏离。1920年后两兄弟只见过3次面。
5.书中肖恩对闪姆抄袭行为的控诉和指责，影射现实生活中斯坦尼斯劳斯对哥哥盗取他灵感的愤怒。乔伊斯的天分在于改写素材，而非原创素材。乔伊斯原本打算将《都柏林人》题献给斯坦尼斯劳斯，然而出版时却未履行，这让斯坦尼斯劳斯很生气。
乔伊斯将内心独白和意识流的灵感来源归功于法国作家迪雅尔丹的《月桂树被砍》，而斯坦尼斯劳斯宣称是自己当时看了托尔斯泰的一篇短篇小说，并在日记中创作了一个类似的故事。乔伊斯看过后受了启发，却只字不提弟弟对自己创作的影响。
6.1926年4月斯坦尼斯劳斯发表对“进行中的作品”阴阳怪气的评论（“文学史上最黑暗的夜晚”），影响了《芬尼根的守灵夜》的构思。
7.斯坦尼斯劳斯死于1955年6月16日，乔伊斯创造的布鲁姆日。
8.第二部第2章提到“你哥哥的看护人”。斯坦尼斯劳斯的《看守我兄长的人》/《我哥哥的看护人》1958年出版。既可以说在《芬尼根的守灵夜》中乔伊斯预言了他弟弟的这本未竟之作，也可以说斯坦尼斯劳斯和参与该书编辑的艾尔曼和艾略特从《芬尼根的守灵夜》获取了标题灵感。
9.乔伊斯本人为大家朗读录音的片段在本书第一部第8章p742-754，在b站就能观看录音视频。你将听到80多年前一个爱尔兰盲眼流浪汉为你声情并茂、绘声绘色讲故事的声音。
10.夸克quark一词出自本书第二部第4章第一行，“为马克先生呱呱呱三声叫”，quark出自阿里斯托芬的《蛙》，也可指鸭子或夜鹭的叫声，物理学家盖尔曼从《芬尼根的守灵夜》中获得启发，将强互相作用的基本粒子命名为夸克。
11.第三部第1章，在闪姆写给父母的那封信中，乔伊斯暗写了他们一家人因为父亲逃债而不断搬家的8处真实地址，以及欠债。
12.在本书第一部第7章笔者闪姆即乔伊斯自画像，他将自己关在一个小房间里，用粪便和尿调出了“永不褪色”的墨水，他以自己的身体作为纸，在此之上涂满了骇人的文字。而这上面的文字，就是《芬尼根的守灵夜》。
13阅读的过程中，我经常能看到乔伊斯透露出来的书写的辛酸、不被理解的痛楚、对出版编辑的嘲弄、饱受疾病折磨的身心，以及他反复自黑自嘲和自我解构。在书中多次出现SOS一词，也可以看作一个书写者内心深处的崩溃和呼救。
14.乔伊斯在第一部第7章diss了自己写下的所有作品名，在第二部第1章暗写了《尤利西斯》的几乎所有章节名。
15.“Pencil-mania”，出现在《芬尼根的守灵夜》里的原文，意即一个用笔戳瞎自己眼睛的癫狂书写者。就像他在《尤利西斯》里将荷马的英雄进行滑稽的反转和微微变形一样，在35岁，即但丁所说的“人生的中途”，他成了小时候写下那篇《我最喜欢的英雄》的反转。奥德修斯用橄榄木刺瞎巨人波吕斐摩斯，而这一次手拿武器的施暴者和受害者都是他自己。由此，他成了雌雄同体的盲人先知忒瑞西阿斯。成了《尤利西斯》原文所写的“光荣的男人是一个阴阳体的天使”。他预言了自己的命运。
16.乔伊斯，一个逃离家乡的自我流亡者，微微调侃自己去做“法国的儿子”（《芬尼根的守灵夜》原文），实际上是为了保持适当的距离，用一种最复杂最深沉最心酸苦涩的爱，爱了自己的家乡一辈子。
17.乔伊斯在《芬尼根的守灵夜》里写遍了都柏林的城市景观，从正文第1页贯穿至全书结尾，他写下了都柏林几乎所有街道的名称、所有河流的名称、所有店铺和建筑名，包括但不限于帽子店、手套店、药店、文具店、羊毛店、酒厂、旅馆、办公楼、公园、港口、教堂等等。
乔伊斯曾在《尤利西斯》的创作中声称：“若都柏林毁灭，此书可作为重建蓝图，因其细节足以复原每一处角落。”但在《尤利西斯》和《都柏林人》中，乔伊斯重点刻画的还是都柏林市民的心灵和道德景观。其实乔伊斯早前的宣言，《芬尼根的守灵夜》才名副其实。在这本书里他确实写遍了自己家乡的每一寸土壤，即使身处异国他乡，他也能在心灵里泣血复刻都柏林和爱尔兰。
18.本书创作期间，1938年乔伊斯开始帮助一些人从纳粹地区逃亡爱尔兰和美国，帮助的第一个对象就是写下《维吉尔之死》的赫尔曼·布洛赫。
19.在《芬尼根的守灵夜》中乔伊斯偶尔会用一种代表他自己的声音跟后世的读者以及解读者进行隔空对话。比如在第二部第3章中，他写道：“别忘记他，一位毕业于三一学院的文学学士。”在第四部结尾，他借ALP之口呼喊：“有没有人能理解我？”
20.从1917年起，35岁的乔伊斯在创作《尤利西斯》的过程中开始视力减退、几近半盲，乔伊斯共接受了11次眼部手术，其中还包括不打任何麻药的手术和电击，他以坚韧的意志力忍受着病痛的折磨。在艾尔曼的《乔伊斯传》中，作者为乔伊斯避讳，委婉地将乔伊斯的疾病称为青光眼和虹膜炎，最后死于十二指肠溃疡手术。实际上，乔伊斯深受折磨的隐疾是梅毒。
乔伊斯在14岁时就有了性经历，这写在《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中斯蒂芬的忏悔告解中，也写在《尤利西斯》第15章，更写在《芬尼根的守灵夜》贯穿始终的核心人物笔者闪姆身上。乔伊斯的眼部疾病是梅毒产生的并发症，梅毒会依据不同人体攻击人的脑部神经（舒曼和莫泊桑后来彻底疯了），攻击人的视觉神经（乔伊斯）、攻击人的听觉神经（贝多芬聋了。王尔德也并不是死于耳道发炎，而是梅毒引起的耳神经坏死）。
先天性梅毒还会随着母体遗传给胎儿，乔伊斯的女儿露西娅在早年就出现发疯现象，只是不明显。遇到贝克特、爱上贝克特、遭到贝克特的拒绝，成了露西娅精神分裂的导火索。
要理解乔伊斯对女儿的爱和愧疚才会理解《芬尼根的守灵夜》中HCE对女儿几近乱伦的爱欲。
21.正是因为对女儿有无限的亏欠和良心的谴责，乔伊斯从1932年到1941年度过了人生中最黑暗的近10年，刚开始乔伊斯不忍心把女儿关进精神病院而跟他的资助人韦弗小姐发生争执，两人在经济问题上产生了矛盾。后来乔伊斯请了欧洲几乎所有的精神科名医来治疗，其中就包括荣格。荣格是唯一一个能让露西娅开口说话的医生。乔伊斯不顾众人劝阻，将所有财力、物力和许许多多精神上的爱倾注给了女儿，这导致他们一家经济非常窘迫。
甚至1939年9月德国发动闪电战，仅在42天内攻陷法国，乔伊斯一家被迫转移到瑞士的时候，乔伊斯也没有抛弃露西娅，而花了所有关系人脉名声来换取一张露西娅的瑞士通行证。
22.一个家庭里有一个精神病
人已经足够拖垮一切了，然而乔伊斯一家有两个精神病人。他的儿子乔治娶了一位美国女士，双方感情不和——在当时乔伊斯身边的一些亲密朋友看来是乔治冷暴力妻子——致使她精神错乱。晚年的乔伊斯诺拉夫妇不仅要照顾两个疯子家人，还要照顾他们幼小的孙子斯蒂芬。想想多么可怜又心酸。
23.本书有一个重大主题是关于精神分裂和人格分裂的，所以说《芬尼根的守灵夜》也是一本乔伊斯写给女儿的书。
（太沉重了，我写哭了。）
四、乔伊斯的四个侧面
此外，《芬尼根的守灵夜》体现了乔伊斯那独特的幽默，一种英式冷幽默。但是我想真正喜爱乔伊斯的人会从他那让普通人难以理解的趣味点中体会到他珍藏的童趣与写作时自嗨般的快乐。毕竟乔伊斯说了，他写这本书除了让专家学者忙个三百年，还想让大家乐一乐呢。
1.超具“活人感”的乔伊斯：记仇。在《芬尼根的守灵夜》里，乔伊斯提及妻子诺拉年轻时在戈尔韦的情人麦克尔·波德金（《都柏林人》里《死者》一篇也写了这位终生情敌）。把当年盗印《尤利西斯》的那个人写进书里了，当时抗议信的标题叫《住手，小偷！》。我假想乔伊斯内心盘算：“曾diss我的人别想我放过你！”他把一个曾嘲弄他的名叫温德汉姆·刘易斯的英国作家反复写进书里，这位黑粉曾宣称“在乔伊斯的脑子里任何时候都不具备一切思想活动”。乔伊斯在《芬尼根的守灵夜》的一个章节里狠狠diss back了回去，有多记仇呢，就是他把刘易斯的几部重要作品用双关的形式都暗中嘲讽了一番。
乔伊斯虽然不屑于在现实生活中跟别人打笔战，但是也不妨碍他在作品中添油加醋狠狠报复一把。
2.对家人与朋友真挚的爱。
众所周知，《尤利西斯》是一部献给诺拉的情书，书中故事发生的时间即后来的布鲁姆日就是为了纪念乔伊斯和诺拉的第一次约会的时间。
同理，《芬尼根的守灵夜》也是一部暗藏对妻子深情的表白书，因为书名的来源之一即乔伊斯和诺拉相识时诺拉工作的Finn’s hotel芬恩旅馆。
那年乔伊斯在都柏林的大街上晃荡，一眼就被美丽的诺拉吸引，乔伊斯火速表白、一天赶两封情书，终于打动了诺拉。两人在相识后的四个月后私奔到了南欧。
同时，《芬尼根的守灵夜》也是一部献给父亲的书。乔伊斯的个性、才能、音乐天赋、酗酒的恶习、幽默以及年轻时放荡不羁的性情都遗传自父亲。《尤利西斯》里以约翰·乔伊斯为原型的赛门·代达勒斯在18个章节里至少出现在其中的7个章节中。这位对子女不顾死活、生前对妻子暴虐、死后在墓地哀痛妻子的离世、毫无担当、不怎么光荣的父亲的形象来源于乔伊斯之父。然而乔伊斯对父亲的感情是很复杂的，他一方面痛恨自己父亲的自私自利，另一方面又崇拜父亲，尤其欣赏他的幽默才能和音乐才华。所以，《尤利西斯》里赛门·代达勒斯也有高光时刻，在第11章《塞壬》篇，赛门·代达勒斯的歌喉令全场人动容。
《芬尼根的守灵夜》主角HCE和第二部HCE的变形人物酒馆老板壹耳微蚵就是约翰·乔伊斯的化身。
3.把自己欣赏的作家、喜欢的作品全写进书里。
在《芬尼根的守灵夜》里第一部第1章第二段就暗写了3个乔伊斯喜欢的作家：斯特恩、斯威夫特和莎士比亚。
虽然本书提及的书目实在太多，浩瀚无穷以致无法一一列举，本人只能夹带私货提及乔伊斯写到的、同时也是我自己喜欢的几个例子。《芬尼根的守灵夜》4次提到普鲁斯特，分别提及《追忆》、《追忆卷一·去斯万家那边》、马德莱娜小蛋糕、普鲁斯特的朋友雅克·里维埃，提到福克纳的《圣殿》，提到托马斯·曼的《魔山》，提到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
4.关于中国。
乔伊斯使用了中文和粤语的音译，如麻将一词。（麻将，一说发明于郑和下西洋时为缓解船员枯燥无聊度日的游戏，最早明确记载于清末韩邦庆的吴语小说《海上花列传》，张爱玲后来将吴语译成国语，分《海上花开》和《海上花落》两部。）
在第一部第8章提及了中国的多条河流：包括黄河、长江、黑河、红河、赤水、金沙江、黄浦江等。当时我看戴老师注解的时候，脸上都笑开了花。心想，乔伊斯，你提到的这些中国河流大多都与颜色相关，恐怕只有小孩子心性的人才会在一张地图里一眼注意到某些大人们无法理解的乐趣吧。
同时在这一章里，乔伊斯希望：“等将来的年轻人抵达世界上许多不同的地方，再读这个章节的时候，只要他们发现属于自己的那条河流名称，就会立刻产生一种归乡感。”
另外，乔伊斯还提及了上海曾作为妓女之路的“福州路”，提及当时一些西方政府鼓吹的“黄祸论”。甚至还写到了孔子、孙中山、义和团运动、武昌起义。
因为爱尔兰和当时的中国同为被殖民的国家，乔伊斯对中国始终是抱有一种同情和关怀的心理。
五、真诚的，最直击人心
艺术家一定会不受控制地在作品中暴露他自己的人生痕迹、倾注自我，这并非意味着他们就是自恋狂或者有暴露癖，而是作家对真实经历的改编和虚构才最能传达艺术作品被赋予的感情：真诚的，就是最直击人心的，最能经得起历代读者考验的。
就像塔迪耶在《普鲁斯特传》里写道的那样，不必再费心去看一些花边传记以挖掘普鲁斯特的八卦，因为没有谁能像他那样在作品中这么深刻地袒露自我，他所有的一切点滴都已被写进《追忆》里了，只不过有微微的变形而已。
乔伊斯同样如此，没有谁比他更能解剖自己、暴露自己。正如伊哈布·哈桑在《后现代转向》中对乔伊斯评价道：“乔伊斯是一个最具有自传色彩以及最不具有个人色彩的作家。”因为只要你读完了乔伊斯的书，就会发现，这个调皮捣蛋、有着童心的爱尔兰顽童，早已把自己的小心思藏在了《尤利西斯》第17章里，乔伊斯所有的作品名都可以叫《都柏林人》。
乔伊斯书中所有的角色名也都可以叫nobody/every man，无人/人人。
六、HCE长什么样子？
不要害怕，就像当年乔伊斯毅然决然地带着诺拉逃离爱尔兰，私奔到的里雅斯特，践行斯蒂芬在《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里的呼唤那样，挣脱掉束缚灵魂的那张大网，伊卡洛斯，借用“艺术之翼”勇敢地飞吧，这一次，蜡翅不会融化，神子不会坠海，你也不再是《尤利西斯》第9章里那只怀疑自己的“麦鸡”了。
不要害怕，一头扎进《芬尼根的守灵夜》，你不仅会从中感受到无穷乐趣，而且会拥有人生中一段最宝贵的阅读体验。乔伊斯将考验你的耐力、智力、忍受力甚至体力，但你也将从这历练中感受到真正的成长和蜕变。
当我读到第四部最后ALP的独白时，禁不住号啕大哭，这一段文字太令人感动了。乔伊斯当时在写的时候对周围的朋友说，“如果安娜·丽维娅的结局写法还不够厉害，那只能说明我对语言的判断很愚蠢”。当他写完后给贝克特看，贝克特在赶火车的路上读了之后，告诉乔伊斯受到了多大的感动。
如果我们翻到正文倒数第二页，你会发现那个张开白色翅膀对着安娜·丽维娅俯冲下来的天使即是乔伊斯自己，他向你呼唤，“你的吻，记住我，直至千年。”这是ALP的呼声，也是乔伊斯对读者的呼声。同时这个天使也是乔伊斯的父亲约翰·乔伊斯和天国的父。乔伊斯在这个结尾里完成了父辈与子辈、男性和女性、神与人的真正交融和汇合。
乔伊斯给了你阅读这本书的钥匙，那把钥匙在前文第一部第5章中已经明确说明了：“现在，耐心些，记住耐心是伟大的。”记住，读乔伊斯的书唯一需要的就是耐心。他也给了我们每个读者最深情的馈赠，一个跨越86年，来自乔伊斯的吻。“唇。钥匙给。给予！”
《芬尼根的守灵夜》开篇那场热闹喧嚣的死亡party是爱尔兰民族文化中的喜丧。莎士比亚在《李尔王》中借李尔之口说道：“当我们生下地来的时候，我们因为来到了这个全是些傻瓜的广大的舞台上，所以禁不住放声大哭。”所以，当我们离开这个世界时，我们因为不再遭受人世间的磨难和痛楚而欢欣。
这是拉伯雷的笑声，正如《基督宗教》一书中所言：“即使在大地上，欢笑也能成为神的恩赐，成为脆弱的人类精神抵御平庸和沮丧的最后一道防线，小丑和先知同样可以成为上帝的使者。如果理解正确的话，喜剧精神可以超越悲剧。”
乔伊斯让我明白，就算我不优秀不成功不漂亮不富有也是值得被爱的，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值得被爱的。正如他在《尤利西斯》第2章中写斯蒂芬对那个做不出算术题的学生萨金特的爱怜：“又丑，又没出息，细脖子、乱头发，一抹墨水，蜗牛的壳儿。然而也曾经有人爱过他，在怀抱里拥抱过他，在心中疼爱过他。要不是她，他早就被你争我夺的社会踩在脚下，变成一滩稀烂的蜗牛泥了。”
乔伊斯赋予我们每个为生活奔波的普通人以尊严。如果你想知道《芬尼根的守灵夜》主人公HCE长什么样子，你只需要照照镜子。
不要害怕乔伊斯，去读他的书吧，不要让它呆在书架吃土。译者戴从容老师耗费了那么多的心力和时间，她翻译出来的最终目的还是希望有越来越多的读者能够有耐心去读这本书。去读，就是我们对作家和译者最真挚的爱和敬意的表达方式。
去读吧，我亲爱的朋友们，在《芬尼根的守灵夜》里畅饮知识、感受乐趣吧！
参考书目：
1.《都柏林人》，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
2.《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天津人民出版社，2020
3.《尤利西斯》，人民文学出版社、译林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4.《天才、狂人与梅毒》，德博拉·海登，江西人民出版社，2016
5.《疾病的隐喻》，苏珊·桑塔格，上海译文出版社，2020
6.《最危险的书》，凯文·伯明翰，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
7.《乔伊斯传》，理查德·艾尔曼，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6
8.《后现代转向》，伊哈布·哈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
9.《自由之书》，戴从容，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10.《看守我兄长的人》，斯坦尼斯劳斯，上海三联出版社，2019
11.《王尔德、叶芝、乔伊斯与他们的父亲》，科尔姆·托宾，上海译文出版社，2025
12.《解读乔伊斯的艺术》，约瑟夫·坎贝尔，华龄出版社，2023
13.《普鲁斯特传》，让-伊夫·塔迪耶，北京大学出版社，2022
14.《莎士比亚全集》，译林出版社，2015
15.《西方正典》，哈罗德·布鲁姆，译林出版社，2005
16.《基督宗教》，哈维·寇克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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