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师之名

    ■葛中山

    当《大地勋章》的最后一个标点在屏幕上定格，窗外，豫中平原的黎明即将到来，霞辉已渐渐浮现。而先之浮现的，则是四十年前唐河县文化馆里那个衣着朴素的长者——我的恩师田中禾先生。窗外传来了早起的鸟鸣，我又敲起了键盘，以老师的名义，写下这篇序言。倘若田老九泉有知，定会为我这迟到的答卷颔首微笑……

    1983年的春天，联产承包后的豫中田野泛起新绿，24岁的我，带着满裤管的泥土味，辗转几趟班车，抵达唐河，在县文化馆那间堆满书籍的办公室里，我见到了原名张其华的田中禾老师。他身穿飘着肥皂气味的白“的确良”衬衫，国字脸上透着北方汉子的刚毅，眼神却温润如南阳盆地的流水。得知我带着一沓粗糙的习作而来，他没有半点架子，倒了两杯白水，便和我聊起了文学创作。两天的时光，我仿佛是颗蒙尘的石子放进了清泉。他从短篇小说的叙事节奏讲到人物塑造的细节，从豫南乡土的文化根脉谈到文学的现实关怀，那些话语如春天的种子，悄悄在我心里扎下了根。临走时，他在我的习作本上写下“脚踩泥土，心向星光”八个字，这笔迹后来一直压在我的书桌玻璃板下，至今已四十多年。

    自此，书信成了我们师生间最温馨的纽带。那些信封上印着“唐河县文化馆”字样的邮件，信纸上的智言慧语，总是带着浓厚的油墨与阳光的味道，激励着我的文学创作。田老师在信中从不疾言厉色，即便指出我的不足，也总是以“此处若换种视角或许更鲜活”这样的温和语气。他会细细圈点我习作中的亮点，也会认真与我分析某一篇作品的创作技巧——那时他正处于小说创作的黄金时期，那些荣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作品，早已为他赢得文坛声誉，而他却默默地为一个基层文学青年耗费心力。1984年秋，我的第一篇小说《推车》在《许田》杂志发表，收到样刊的那天，我第一时间告诉了田老师，不久便收到他的回信，信中说：“中山，你写出了泥土的温度，这是文学最珍贵的底色。”

    上世纪80年代中期，田老师调往省城任职，我们从此再未谋面，却一直保持着电话联系。每次通话，他总会先问起鄢陵的庄稼长势，再问我的创作进展。记得1990年的一个冬夜，我在电话里诉说创作瓶颈的困惑，他沉默片刻后说：“文学是生命的投射，你看《父亲和她们》里的马文昌，不就是在时代浪潮里挣扎的普通人，写你熟悉的生活，就不会迷路。”最后，他忽然加重语气：“中山，等你写出了长篇，我给你作序。”这句话像一粒种子，在我心里蛰伏了三十多年。后来我才知道，那时他正忙着组建河南文学院，把李洱等青年作家调入专业创作队伍，为河南文学事业操碎了心，在那样繁忙的日子里，他却依然记挂着一个寂寂无名的文学青年。

    岁月在纸笔间悄然流逝，田老师的创作生涯愈发璀璨。从《匪首》对民族精神的深刻叩问，到《十七岁》对童年记忆的温情回望，再到《父亲和她们》《模糊》对20世纪国人心路历程的史诗般书写，他始终以“精神自由”和“独立人格”坚守着文学阵地。即便年过七旬，他仍在《同石斋札记》中保持着对叙事形式的探索激情，这种“用生命书写”的执着，通过电话与书信，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而我在基层的摸爬滚打中，也渐渐懂得他所说的“泥土温度”的深意——那些在田埂上劳作的农民，那些在集市上吆喝的商贩，那些在时代变迁中坚守的普通人，都成了我文学创作的鲜活原型。

    2023年7月，得知田老师逝世的消息时，我正在整理《大地勋章》的创作大纲。家人遵照他的遗愿，不举行任何悼念仪式，这种清澈与傲骨正如他一生秉持的文学品格：不媚俗、不逢迎、不攀比，始终保持着生命的尊严。那一刻，我握着电话站在窗前，望着豫中平原的落日，忽然想到他说过的“文学是对命运的思考”。是啊，他用64年的创作实践诠释了这句话，而我，也该用一部长篇小说来回敬他的期许。

    《大地勋章》创作历时五年，写的正是豫中大地五十多年来的变迁。从抗美援朝到联产承包，从乡村振兴到产业升级，那些在泥土里刨生活的人们，那些在时代浪潮中前行的身影，都带着田老师曾教我的“真实质感”。写作过程中，我无数次想起他的教诲：“人物的典型性不在高大，而在真实；叙事的力量不在华丽，而在真诚。”每当文思枯竭，就会想起他那句“等你写出了长篇，我给你作序”，他的话如灯塔，让我在文字的海洋里永不迷航。

    如今，这部凝结着我多年心血的作品终于完稿，可承诺作序的恩师却已远去。但我知道，田老师的精神早已融入这些文字里。他曾说文学要“扎根乡土又超越乡土”，这部作品便试图循着他的足迹，在记录土地变迁的同时，叩问人性的光辉；他倡导的“个体立场与批判意识”，也始终提醒我在书写时保持清醒的认知。正如他当年提携李洱、乔叶等后辈时所做的那样，他把文学的火种传给了我们，而我们能做的，便是让这火种继续燃烧。

    《大地勋章》不是一部完美的作品，却无疑是我对恩师教诲最虔诚的回报。它或许算不上惊天动地的力作，却带着豫中泥土的芬芳，带着四十多年的文学守护，更带着一位恩师对后辈的厚爱。

    谨以此书，献给田中禾先生。愿文字如麦浪，能抵达他曾守望的每一寸土地；愿这枚“勋章”，能映照他曾点亮的每一颗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