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
重庆,第33届全国书博会和盛夏的双重热烈中,在不同场合谈自己的书和别人的书,都是按程序进行的规定节目。而其间所有空隙,我一直在读一本还未面世的书。书在手机里,是通过微信发来的。
这本书让我回到了20世纪,尤其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重庆。我仿佛看到长江和嘉陵江面上,日军飞机轰炸激发的水柱冲天而起,看到房屋的废墟,看到那时的人们。其中,一个儒雅青年在艰难求生的同时笃志求学。他迷茫,更有高远的理想。
那个青年学生,在血与火的年代,不再用父亲所起的名字。他给了自己一个新的名字:火,王火。
火,黑暗中,是光亮;寒冷时,是温暖;绝望中,是希望。
火,可以毁灭,也可以重新熔铸锻造。正是时代之火,将一个青年锻造。他从沦陷于日寇铁蹄的中国东南,以宁愿牺牲,也不做亡国奴的坚定意志,历经千辛万苦来到了大西南,来到抗战大后方。学习、观察、思考并写作,要以笔报国。这本书使我深深沉溺,以至于在书博会期间,与读者谈书时,我心中便隐隐有了一个坚实的精神标高。何谓文学? 何谓中国的文学? 血与火都未曾使其湮灭的文学精神说起来抽象。但这本写王火老师一生经历,尤其是他青少年时代成长蜕变的书中,正有着生动而具体的体现。在我还未出生的那个时代,凭着一个青年对国家的赤子之爱,他的笔,就已经锐利地刺向了黑暗与腐朽,也由衷歌颂为民族存亡而战的光明的力量。自己历经痛楚,由此更体察人民的痛苦,更把这种体察升华为向往光明,用饱蘸心血的笔发出向往光明的召唤。
不只是写作,传主还在力所能及处支持革命,参加革命。此之谓“知行合一”。此之谓为共产主义理想而奋不顾身。
今天的王火老师已经是一位百岁老人了。
我认识他时,王火老师就已经60岁出头。
那时,我已读过凝聚他一生心血,尤其是青年时代,从其动荡经历中建立起家国认知的大书——《战争和人》。我爱这本大书。读这本书,可以认知一个时代,认知一个时代的寻路青年。这是中华救亡图存、重新崛起之路。这是个人融入时代,为之奋不顾身、赴汤蹈火的伟大救赎之路。童家父子在大时代中的人生轨迹、心路历程,让我真切触摸到一段风云翻覆的大历史。在我心目中,主人公童家霆就是这本书的作者本人。
我仿佛看见年轻的王火,正在嘉陵江边行走。
30岁时,读这本书,我已构想出一个坚定伟岸的作者的形象。
那时,我初涉文坛,到四川作协参加面向基层写作者的学习培训。
开班时要介绍主席台上的人。其中两个人的形象与我读他们的书时的想象截然不同。
一个是艾芜老师,那样一个平静瘦弱的人,就是他历经艰难长路辗转,而写出南方丛林动人传奇《南行记》的?
再一个,就是王火老师。他比艾芜高挑挺拔,面色红润。一样是以身经历、以心体察那个动荡年代的人,端坐在那里,那样温和,脸上溢出谦逊微笑。后来,自己也不再是一个毛躁青年,我才懂得,那是一种境界,超然的境界。
以后,慢慢与王火老师有些接触,却从没听他谈过自己。听别人谈过他的一些传奇的经历,特别是他动人的爱情传奇。但与之接触时,他总是在谈别人,谈别人的好。谈同辈——李致、马识途,谈他革命与笔墨生涯中的同志与朋友,谈比他年轻的人。谈他们的长处,谈他们的成绩。这种胸怀与气度,我见闻有限,此前没有见识过,此后也不常见到。
《论语》中,子夏论人说:“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前两句正好是我认识王火老师三十多年来,他给我留下的始终不变的印象。那种超然的温润平和,望之俨然。靠近他时,除了“即之也温”这四个字,实在想不出更贴切的话来。第三句,表面理解却不适合描述王火老师,我与他交往不多,但每一接触,没有见他疾言厉色过。最坚定的话,也是温婉道来。但这也是“厉”,温和不等于不坚持正见。该坚持的,我们的王火老师是一贯坚持的。这种风度,是我这辈子学不来的。不光是平日言行,在书中,其行文,遣词造句,也是温婉平和、娓娓动听的路数,深得中国风雅诗教之旨。
炎热天气中读这本传记,有点清凉上身的意思。
谢谢这本书的作者,书稿中没有她的名字。
谢谢她问出了王火老师这么多的过往,让我等知道了王火老师的出身、家教,以及那时过从的师友,知道了《战争和人》这本大书得以产生的宽广缘由。谢谢她让我知道,《战争和人》居然曾被作者自焚其稿,等新时期到来,年过五旬之后,才又再度生发故事,开枝展叶。
谢谢这位同行,其行文,也是王火老师那“即之也温”、从容文雅的腔调与风貌。
谢谢王火老师,三十多年,偶尔相从,他未尝有一语及于其个人,这一回,终于肯一吐心曲,道所从来,给我们一本生动诚恳的人生教材。
最后我要说,这篇小文是我自请来的。原因是王火老师嘱我来题本书大名:火铸文心。
这是前辈对后辈的鼓励与护持,受命后我却犹豫再三。王火老师应该晓得与体谅,我这人,出身于文化荒芜的年代,加之少年时成长于更加贫瘠的乡野,哪里有过些些斯文的熏染。直到今天,一见有笔墨伺候的场合,为藏拙避之唯恐不远。所以不敢应命,信笔胡写,有辱斯文,对不起王火老师。
但又不敢不应命。如今,我也算是在文坛行走,这些年常遇外省作家对我说:“你们四川作家福气好,有两位百年珍宝。”一位,是说马识途马老;一位,就是说王火老师。去年,马老已经走了。王火老师还在我们身边。虽没有频繁过从,但不即之,也感温暖。在这个作家们也难免急于事功的时代,老师在,一个在风起云涌中,使人可以心神安定的榜样就在。所以,我就自请说,让我读读这本书,作为《战争和人》及王火老师其他作品的读者,写几句粗陋的读后感,文章自然不好,但至少是真情实感。以抵不敢题书名之过。如此,爱王火老师这个人,爱王火老师文字的读者诸君,也是可以谅解的吧。
谨祝百岁老人健康! 祝王火老师的饱含家国之爱的文字永远流传。
写于2025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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