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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5年11月26日 星期三

    曹乃谦:生活中咋说话,小说中那就咋写

    《 中华读书报 》( 2025年11月26日   18 版)

        曹乃谦夫妇与马悦然夫妇2012年在上海。图片由曹乃谦提供

        网上文谈

        栏目主持/采写:舒晋瑜

        开门的正是曹乃谦。和照片上一样,仍穿着他标志性的蓝色制式衬衣,坎肩上还有POLICE字样,腰上裹着厚厚的束腰。他说自己的腰是麻秆腰,只能直,不能弯,平时活动不到一个小时就得赶紧休息。这一天,为了《中华读书报》记者的到来,他吃了一颗止疼药,可以坚持24小时。

        墙上挂着马头琴、热瓦普、葫芦丝。但是曹乃谦耳背,听不到自己的琴声。还好有口琴。因为口琴通过振动颅骨直接刺激内耳,“听到”些许高频音调。他闭着眼睛,投入地吹着,琴声欢快美妙。这位曾梦想当音乐家的“乡巴佬”(马悦然语),当了34年警察,业余时间写作,穷其一生,倾力为母亲、为家乡记录。那些在岁月中堆积的褶皱,在他的文字里舒展成永不褪色的年轮。

        《换梅》是曹乃谦基于自身成长经历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文中的换梅,是曹乃谦的养母。小说借助孩童、少年、青年不同阶段的视角,深密细致地记录20世纪波澜壮阔的历史中平凡人物的生活。作品堪称一位作家的成长史。他和母亲换梅超越了普通血缘的深厚情感,也是一份深厚独特的人生样本。

        1

        中华读书报:您在36岁时因打赌而开始写作,但在此前做了足够的准备。您的文学爱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形成的?

        曹乃谦:回想起初中二年级时花钱买了第一本文学书——莫泊桑的中短篇小说选《羊脂球》。这之后舅舅给我不断地从学校图书馆往回借外国文学书。这时的我,算是个爱好文学的青年了。

        中华读书报:后来自觉地走上创作道路是经历了怎样的变化呢?

        曹乃谦:先是与朋友打赌,在本地发表了两个短篇小说,写出的第三篇《到黑夜想你没办法》发表在《北京文学》1988年第六期上,汪老(汪曾祺)写了专评《读〈到黑夜想你没办法〉》同期发表。回想当初,我如果多少有一点文学理论知识的话,肯定就不敢跟朋友打赌,说给你来一篇看,而且还要在北京上海来一篇。实际上我那就是无知者无畏。

        之后,便主动写作。虽然说是开始主动写作了,但我并不是那种勤奋创作的人。再一个是单位工作忙,因此断断续续写了十年,才把33篇《温家窑风景》全部写完(出版时选用了30篇)。

        再后来,又因母亲有病(幻听幻视),写作的事停了几年。

        2002年母亲去世后,我这才决定重新动手写,要写关于母亲的长篇小说,但因一写母亲方面的素材就伤感,伤心得写不下去。只好停写。这当中又写了几个中篇小说。

        中华读书报: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写母亲的?

        曹乃谦:三年后。2005年,香港浸会大学邀我当访问作家。在那里一个月的时间,写出了中篇小说《换梅》,也就是现在的长篇小说《换梅》的开头九章。

        再之后,我得了脑血栓,连年发作,加起来住过七八次医院。在与病痛的抗争中,才又陆陆续续地写出并出版社了“母亲三部曲”。《流水四韵》由上海三联书店出版,《同声四调》《清风三叹》两本,都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母亲三部曲的三本书全都是写母亲换梅的,但由于身体状况不好,写作慢慢腾腾,时间拖拖拉拉,只能是一章一章地来写,一本一本地出书,于是就顺其自然,有了三部曲。从头一本书最初的创作,到第三本书的出版,间隔着十多年,致使三本书里出现了时间年月的误差、地名叫法的不统一、人物关系的不清晰,甚至是事件情节也有矛盾的地方。

        还有个主要的原因是,我最初写中篇小说《换梅》时,并没有想到以后会是用三部曲的样式来写母亲。

        最后,历经20年时间,到今年,以中篇《换梅》作引子,和母亲三部曲合成一本大书,内容上校正统一,这就是长篇小说《换梅》(湖南文艺出版社)。

        2

        中华读书报:第一次写母亲是什么时候? 为什么这么多年反复写母亲?

        曹乃谦:第一次想到写母亲,是在发表了《佛的孤独》之后。中篇小说《佛的孤独》是我创作的第一篇小说,两万五千多字。为了能发表,删成八千字,刊登在大同的《云冈》杂志上。

        几年后,《佛的孤独》原文在《山西文学》发表后,很多读者注意到了小说里我母亲的形象。当我的另两部中篇小说《山的后面还是山》和《鱼翔浅底》发表后,读者都说你有个伟大的母亲。

        这时我也注意到了。无论我写什么,里面都有母亲的形象,有个把我从乡村带到城市,经过千难万难,让我成活,经过千辛万苦,把我养大,让我成人的母亲。于是我决是写写这个小名叫换梅的自私又高尚、渺小又伟大的女人。题目就叫《换梅》。

        于是我开始有意地整理关于母亲的素材。不是调查访问谁,而是从记忆库中往出整理——《母亲之一》《母亲之二》。素材很简单,有的就是三五个字,如“推小车碾狼”,这就算是一条。这是听叔伯二哥讲给我的,故事在我脑子里,但素材库里不细写。整理出《母亲之五》时,大约是两万多字。我决定动手写。

        在那一个月里,我写出了四万多字的中篇小说《换梅》。而母亲三部曲里面并不包括中篇小说《换梅》的内容。

        中华读书报:如何书写这份浓得化不开的感情? 您是如何规划的?

        曹乃谦:我从小感受到的是,母亲对我很少有笑脸,只要是一喊:“做作业去!”那就是她生气了。我就赶紧上炕,掏出书本埋头就写,尽管当天的作业早已经写过了。还有就是,一听到“站那儿!”,我就赶紧站在一进家门口那处地方。有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罚我站,但我从来也不敢问为啥。

        我从来不敢看她的眼睛,我母亲的眼睛有种凶凶的光,一看就心慌。

        我能感受到母亲对我玩乐器(她叫耍活儿)的支持,只要我说出来,就给买。我也能感受到母亲的夸赞,我舅舅弹我的大正琴,我能听出是弹《小放牛》,可我妈说你那弹的没个调调,可不如我娃娃。她还当着我的面,跟好几个人说过“你当是啥,跟木头说话,难呢”。

        最让我感受到的是我母亲的智慧。无论谁,每遇到啥难处理的事,跟我妈一商量,总能出个好点点。书里我写到的,她帮我提高俄语的那个好主意,实在是高明。

        中华读书报:您在作品里塑造了一个“母狼一样”“绝不受气”的母亲形象,这与传统慈母有很大不同。

        曹乃谦:对于名叫招人的我,她是心慈面不慈,很少见她跟我笑,也很少直接表扬我。我考了100分,她也不夸我,而是很严厉地跟我说,你敢不考100分。我说我当上优秀生,她说,你敢不当个优秀生。她也会间接地表扬我。她跟我爹说,我看了招娃子去要饭,肯定是把好手。她这是夸我会好多乐器。

        平素家里就我和她两个人吃饭,她从来是磨磨蹭蹭地做营生。我问,妈你咋不吃? 她生硬地说,你管我。吃好饭时尤其是这样。如吃炖鸡肉,她每顿饭只吃一块儿鸡肋或鸡脖,好部位的肉都是给我吃。

        中华读书报:作品中很多细节让人掉泪。感动别人必须是先感动自己。写作中创作状态是怎样的?

        曹乃谦:我有一个毛病(特点)是,立马就进入状态。如是唱歌:“草垛山高来馒头山低,走到天边边也忘不了你。”我的眼前马上有了画面,出现了草垛山和馒头山,出现了孤独的游子。我看书,书里的故事就变成画画,出现在我眼前。我写作更是这样。一写作进去了,进到我写的情节里,写到伤心就流泪,写到高兴就笑。写《换梅》时,经常是这种进入状态,老伴到书房叫我吃饭,才能把我喊回到现实中。她见我泪流满面,说:“呀,又哭了。”

        3

        中华读书报:《换梅》共108章,70万字。结构方面是如何考虑的?

        曹乃谦:这本70万字的长篇《换梅》,总108章,分作行云、流水、明月、清风四辑(我原来还设想过用“卷”),每辑27章。我喜欢“九”这个数字,九鼎、九派、九天、九霄、九九重阳。27的两个数字,加起来不正好是个九吗。而我在写母亲三部曲的《流水四韵》时,都是九题九题地写,每九题一个单元。初小九题、高小九题、初中九题、高中九题。之后的《同声四调》《清风三叹》,也是以这种九题的形式进行。这三本书加起来是99题。而我的长篇《换梅》是108题。还差着九题是给早先发表的中篇《换梅》留着。于是我返回头把这中篇改写成九题,并当作引子,放在全书的前面。这样,就是12个九题,即108章。

        现在回想起来108这个数字在我的作品中是有出处的,那就是我的处女作,中篇小说《佛的孤独》里,出现过108这个数。书中善缘和尚的佛珠手串,是108颗。万事都有定数,原来早有佛缘在此。

        这也是命运的安排。我在后记里写到,因为身体有病,只好是九题九题地来写。否则,如果身体健康的话,就不是用这种短篇的形式写母亲了。现在看来还是短篇的形式好,这70万字的厚书还是以108章呈现给读者好。这得谢谢我的身体有病。

        中华读书报:《换梅》后半部写得很琐碎。你考虑过读者的接受度吗?

        曹乃谦:母亲三部曲第三本《清风三叹》,我身边的文友看了头一篇《死相》后就说,呀呀呀,一个不想去政治部写材料的点儿小事,啰啰嗦嗦说个没完,听着心烦。我说,这就对了。我也为我的这个死相感到心烦。一个别人认为是很简单的事,我却愁了一天。

        我还让我妈在这篇文章里骂我:“招娃子,你真麻烦(让人烦)。”

        中华读书报:汪曾祺先生对于您的作品给予了高度评价,马悦然教授更是大力推荐。这些经历对于您的创作生涯有何影响?

        曹乃谦:汪老和悦然是我创作生涯中的大贵人。首先是汪老对我打赌写出来的第三篇小说《温家窑风景》给予了高度的好评,还建议我把《温家窑风景》改成《到黑夜想你没办法》。从此,我的文学创作行为,不再是与人打赌而进行了,而是开始主动地进行写作了。2005年,经马悦然作序《一个真正的乡巴佬》,马夫人陈文芬作策划,我的长篇小说《到黑夜想你没办法》由中国台湾地区的天下远见出版公司出版,让我在文坛有了一席之地。

        4

        中华读书报:马悦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翻译您的作品? 能谈谈你们之间的交往吗?

        曹乃谦:他说:乃谦你就称呼我悦然,这样亲切。之后,我就真的这样称呼他。与他人说起时,也这样称呼。我总感觉称“马悦然先生”有些别扭。悦然在1993年就翻译了我的作品,发表在一本书本样子的刊物上。当时他不知道我的联系方式,但知道我是山西人。他就把四本样刊寄到山西文学编辑部。是由李锐转给我的。我先收到的样刊。一看是外文,封面还印着几个人在交谈的相片,其中有斯大林。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过了两天,收到李锐的信,这才知道是诺贝尔文学奖终身评委马悦然给寄的,才知道刊物里刊有悦然翻译我的小说。

        那以后,通过李锐,我和悦然有了相互联系的方式。又过了些时日,悦然给我寄来了稿费。之后,我又收到几次悦然给我寄的外文样报,上面都刊登有他翻译的我的小说。

        2004年夏天,李锐给我打电话,问我在大同吗。我说在。他说悦然过几天有可能要去大同看你。过了两天,李悦又来电话说,悦然有别的事去不了你家了,但想见见你,希望你一两天内带着《温家窑风景》所有稿子来我家。

        中华读书报:那时候李锐还在太原?马悦然来过大同吗?

        曹乃谦:是的,第二天我就乘火车到了太原。在李锐家,我第一次见到和蔼可亲的悦然,还有陈文芬。我把《温家窑风景》所有的30篇书稿给了悦然,他高兴地说:“这下我路上有的可看了。”他说的是普通话。

        过了大概是一个月,陈文芬给我打电话,说你同意的话,悦然想翻译你的《温家窑风景》。我高兴地说同意。

        那之后的几个月里,我与文芬、悦然三人,电子邮件不断。期间,悦然在斯德哥尔摩,文芬在中国台湾地区,我在大同。后来我们的邮件结集为《温家窑风景三地书》,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

        2005年元月底,30篇《温家窑风景》全部翻译完了。悦然在一封信里说:“我今天再一次读了我的译文。我自己很满意,当然也很高兴我终于完成了这个工作,可同时心里也有一种空空的感觉:我舍不得离开温家窑。”他的这封信,使我深受感动。我说,我代表温家窑村民,热烈欢迎悦然和文芬二位,在恰当的时间,来我们温家窑做客。

        在2005年农历九月十九这个吉庆的日子,在李悦和蒋韵夫妇的陪同下,悦然、文芬二位来到大同。中午十二时,在我们的见证下,悦然和文芬在我家举行了订婚仪式。下午,从我家出发,到了温家窑。

        2012年10月,湖南文艺出版社在上海图书大厦,为我的一套六本新书举行发布会,悦然和文芬夫妇应邀参加。这是我和悦然的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2019年10月17日,悦然在斯德哥尔摩家中去世。这一天的农历是九月十九,正是悦然和文芬在我家举行订婚仪式的日子。

        中华读书报:另一位文学贵人汪曾祺称赞您的写作是莜面味的方言叙事。这种语言风格是如何形成的?

        曹乃谦:在我写有生以来第一篇小说《佛的孤独》时,我对小说一点也不懂,不知道短篇小说该是多少字,中篇小说又该是多少字。我一口气写了两万五千多字。再一个是,对于小说还有语言风格这说法,我不知道。我是蒙住脑袋写与慈法和尚的一个又一个的事。前两篇是第一人称写的。动手写第三篇时,我想换换人称,而且是写十二年前在北郊区给知青带队时所见所闻的事。这第三篇就是《温家窑风景》。这时候,我仍然是不懂得文学语言有风格的说法。仍然是蒙住脑袋写。

        现在,我大概知道了一些文学有语言风格的事,我也会想想自己的文学语言风格是怎么形成的。想来想去,那就是:生活中咋说话,小说中那就咋写。我的小说语言风格,就是这样形成的。生活中的我说话用词都是土里土气(至今也不会讲普通话),所以写出来的文章,用词也是土里土气。

        再一个是,我对农民和市民的语言都是十分熟悉,而农民说话和市民说话是不一样的,所以我的以第一人称写作的《佛的孤独》和以第三人称写出来的《温家窑风景》,所用语言是有区别的。

        中华读书报:您的书名都有一种节奏感。音乐对写作、对您的人生有怎样的影响?

        曹乃谦:我的生活中和创作中,是离不开音乐的。

        我从小就喜欢音乐,为听放羊汉唱山曲儿,跟着他去放羊。村里谁家办事,宴请了鼓匠班吹吹打打,我就站在跟前不走了。初中时,我就有正式的理想,想考上音乐学院,当音乐家。

        所以音乐对于我的人生那是肯定有影响的。最起码,我如不喜欢乐器不会乐器,参加工作就进不了红九矿(晋华宫矿)文艺宣传队,之后也进不了矿务局文工团,再之后进入公安队伍当上警察,这些都跟当初爱好音乐有关系。在文学创作中,也肯定是会受到音乐的那种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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