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看待和评价桑巴特的资本主义研究

    ■陈昕

    最早知道维尔纳·桑巴特是在1998年。那时我在上海人民出版社任职，第四图书编辑部哲学编辑室上报了桑巴特《奢侈与资本主义》这个选题。由于桑巴特在纳粹问题上的立场，道德上存在污点，是否接受和出版这部译著引起了讨论，最后形成的意见是，这部著作阐述了资本主义在形成过程中出现的财富积聚和过度消费的现象，分析了奢侈与资本主义形成的关系，对于认识资本主义有参考价值，作为一本学术著作可以出版。2004年，我们又把这本书列入“世纪人文系列丛书”，出了个新版本。后来“世纪人文系列丛书”又先后推出了桑巴特的《为什么美国没有社会主义》和《犹太人与现代资本主义》，前书探讨了那些使得资本主义而不是社会主义能在美国得到纯粹和完全发展的因素；后书分析了犹太文化对现代资本主义精神形成的关联性。

    2021年8月的一天，我在家附近散步时巧遇晏小宝先生，他向我说及香港大风出版社出版了他的译著——桑巴特《战争与资本主义》。该书多角度地论述了战争对资本主义的影响和作用，认为没有战争根本不可能出现资本主义，战争不仅破坏了资本主义进程，遏止了资本主义的发展，同样还促进了资本主义，有了战争，资本主义才可能向前发展。大风的出版人王小强先生建议他找我商量推出简体字版事宜，于是我将此书推荐给了上海人民出版社，2023年初出版，晏小宝先生写了一篇很好的译者前言，介绍了桑巴特其人其书。之后又马不停蹄，在李季先生译本的基础上重译桑巴特的代表作三卷本《现代资本主义》，于是就有了《现代资本主义》（第一卷）的出版。该书追溯了资本主义的起源、历史演变与社会结构变迁，是马克思之后研究资本主义的重要著作。

    怎样看待桑巴特的著作，今天为什么要读桑巴特的著作，是个有意义的话题。《现代资本主义》第一卷出版后，上观新闻刊出了晏小宝先生与陈保平同志的对话，对重读《现代资本主义》的意义作了讨论，我这里仅从出版人的角度做点呼应。

    桑巴特早年是一位受马克思著述影响的经济史专家，他的《评卡尔·马克思的经济学体系》一文曾得到恩格斯的赞赏，说他“对于马克思体系的轮廓，做了大体上成功的描述”。他自己也曾说《现代资本主义》，“不过是马克思著作的一个续篇……凡我著作中稍微好一点的东西，都是受了马克思的精神所赐”。

    不过他对马克思的评价是复杂的，既有肯定也有批评。与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立场不同，他总体上是一个历史唯心主义者，其对资本主义起源和发展的解释强调精神的决定性作用，认为马克思遗漏了重要的“精神性”因素。例如，他认为资本主义经济能够出现的关键是从需求满足心态转变为逐利心态，其中特定人群的企业家精神以及合理计算勤勉谨慎的市民精神至关重要；而马克思则认为资本主义社会是社会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是社会革命和生产关系变革的结果，是人类社会形态的演化和发展。

    桑巴特著作的价值在于他不仅从经济和历史的角度研究资本主义的起源和发展，讨论制度变迁的逻辑，而且还从宗教伦理、文化因素、爱情、奢侈消费及战争等方面分析资本主义的来龙去脉。在如此广泛的领域研究资本主义起源和发展机制的学者于当年并不多见，况且精神文化的因素对经济利益和关系的形成具有反作用，尽管它不是第一性的。

    桑巴特的研究当然有许多片面性，也受到各种各样的质疑和批评，但不可否认的是他毕竟在一些领域对资本主义作了细致的观察和分析，提出了一些有价值的观点和分析。他反对道德文化被经济利益扭曲和破坏是一例，他对美国两大政党垄断及分赃体系的剖析是一例，他对金融资本主义恶果的分析和批判又是一例，还可以例举更多。今天也还有一些学者沿着桑巴特的路径在思考和研究资本主义的问题。

    我们说桑巴特的著作有出版的价值，并不意味着任意拔高桑巴特著作的历史地位。那种认为“桑巴特是第一位将资本主义作为专有名词推广于世的学者，也是第一位专门研究资本主义的学者”的评价值得商榷。虽然马克思在他的著作中很少直接使用“资本主义”（德语：Kapitalismus）这一术语，但据有关学者的统计分析，明确使用这个术语也有一二十次，主要集中在未出版的手稿和后期著作中。例如在《剩余价值理论》中，马克思就偶尔用“Kapitalismus”来分析经济关系。在《资本论》这部巨著中，马克思更多的是使用“资本的生产方式”“资本主义生产”“资产阶级经济制度”等术语来表述“资本主义”，而非直接使用“资本主义”，但这些表述实质等同“资本主义”的内涵，怎么能说“桑巴特是第一位专门研究资本主义的学者”。当然，我们并不否认桑巴特对“资本主义”这个术语在普及和推广上的重要作用，但他对“资本主义”的研究显然不能与马克思相比，无论是在内容的深度还是在方法的运用上。这个论断也适合于马克斯·韦伯。

    与桑巴特可以相提并论的倒是马克斯·韦伯。两个人都是历史唯心主义者，都从精神决定出发寻求资本主义的起源和发展。当然他们俩人在资本主义精神的动因方面有着不同的观点。韦伯用新教伦理来解释现代资本主义的起源，桑巴特用犹太教中对内对外道德双重性来解释现代资本主义的起源；韦伯强调新教徒的禁欲对现代资本主义发展的作用，桑巴特直言奢侈之风驱动了资本主义的出现……不过，桑巴特对资本主义的研究比韦伯要丰富得多，他并不局限于精神因素，还深入到生产力的各个方面，作了细致的考察。

    正如晏小宝先生所言，“这两个同时代的学者在学术上的密切互动和深入交流，推动了对现代资本主义形成与发展的研究”。然而二战后，在西方学界，韦伯被送上云端，桑巴特被打入冷宫，这当然与韦伯去世较早，未经德国法西斯上台后的考验，而桑巴特去世较晚，在对待纳粹问题上存在污点有关。但作为学术思想研究，还是应该给予桑巴特与韦伯同样的重视，他留下了那么多关于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著述，可以对我们今天研究资本主义发展和变化，提供某些方面和角度的观察。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韦伯和桑巴特著作系列，是有意义有价值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