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章明
《白居易十讲》(凤凰出版社2025年7月版)是《莫砺锋评说白居易》的修订版,书中关于白居易其人其文的讲解,遵循常见的时空顺序,似乎没有特别之处。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作者将原有的十二讲压缩成了十讲,做了相应的增删改换,特别更新了关于白居易姓氏来源的讨论,以及针对俸禄品服的分析,使得全书旧貌换新颜。最值得注意的是,作者敏锐地捕捉到白居易的情感变化轨迹,在看似寻常的章节安排中,紧扣情感脉络,展开相应的文本分析和事件评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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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十讲》围绕家世背景和生活经历,勾勒白居易一生的情感变化轨迹。
少年时期,他饱经乱离,四处漂泊,深刻体会到生活的艰辛和民众的疾苦,滋生出强烈的上进心和同情心。他用功勤苦,29岁便考中进士,随后又顺利通过铨选和制科考试。
36岁到44岁期间,白居易勇于为政。他受召入翰林院,又出任左拾遗,开始了锋芒毕露的谏官生涯,弹劾骄横不法的权豪重臣,反对宦官擅权,为改善民生而疾呼,尽忠纳谏无余力。与此同时,创作讽谕诗,写出《杜陵叟》《卖炭翁》《上阳白发人》《井底引银瓶》和《伤宅》《轻肥》等佳作。“他的讽谕诗与谏书具有相同的本质,都是为了反映舆情,揭露弊政,从而警戒朝廷,改善朝政。”
白居易忠于职守,甚至越职言事,最终激怒了权要,遭构陷而贬官。被贬任江州司马以后,他的从政热情开始减退。寻访陶渊明旧宅,兴建草堂,结交方外友人。不过,从政热情的消减并未影响到他的同情心。他曾经因为不忍见人啜泣而有《夜闻歌者》之作,也曾经因听闻商人妇哀弹感叹而写《琵琶行》。
获得赦免后,白居易的仕途还算顺利,也曾出任京朝官,但是,他再也没有了兼济天下的激情。主政忠州、杭州和苏州时,处理的多是“劝农均赋,省事宽刑”的日常政务,然后便是清廉自守,至多在忠州植树,在杭州和苏州兴修水利。
58岁时,急流勇退,写下《中隐》诗,志在独善其身。此后,直到75岁离世,一直住在洛阳,过着及时行乐的吏隐生活,并早早安排好后事。这种生存智慧保护了他,使其避免了“甘露之变”的横祸。
退居洛阳的十八年里,他同情心未泯。61岁时,为好友作墓志,得到价值六七十万钱的馈赠,悉数捐修香山寺。73岁时,捐资开凿八节滩,造福过往船民。
这种终生不变的共情能力还体现在友情之中。《白居易十讲》专门讨论了白居易和元稹间的深情厚谊。两人少年相识,志同道合,相互扶助,却总是聚少离多。在不能相见的时候,他们会不约而同地思念对方,甚至会在同一时间为对方写诗;还会在唱和中真诚地袒露心中的秘密,“连珍藏在心中的恋爱经历都可以分享”。元稹去世十年之后,晚年白居易写作《梦微之》,径称“阿卫韩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不?”仿佛忘记了生死之隔,直接向亡友发问,令人动容。
莫砺锋教授从情感层面观察白居易,真是独具慧眼。透过情感变化的轨迹,我们可以窥见白居易其人的形与神,也可以大致了解他的文学创作成就。这种纲举目张的做法,在其他评述白居易的著作中比较少见。
二
其他学者当然也会注意到白居易的多情,只是很少从这个角度审视其人其诗。
白居易天资聪颖,又勤奋好学,在文学创作方面具有深厚造诣。莫砺锋教授以《琵琶行》为例,向我们展示,无论是在叙事、抒情方面,还是在描写方面,白居易都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化境。正因为如此,人们经常被白居易的杰出诗才所吸引。莫教授还敏锐地注意到,多情才是白居易其人其诗富有魅力的关键。如其所言:“高超的艺术水准会使读者由衷钦佩,但不能使读者深受感动。感动读者的唯一因素只能是作品中蕴含的情感。”
《白居易十讲》在讲解重大史实、重要交游和经典名篇的间隙,总会见缝插针地推荐白居易的深情之作。比如,第二讲推荐了《戏题新栽蔷薇》。这首诗歌并不华美,却充满深情,“少府无妻春寂寞,花开将尔当夫人”二句竟然“把娇美的蔷薇花当作夫人看待”。再比如,第七讲推荐了白居易悼念坐骑的两首诗。第一首题作《有小白马,乘驭多时,奉使东行,至稠桑驿,溘然而毙,足可惊伤,不能忘情,题二十韵》。诗人竟然为这匹马写了一首长达四十句的悼诗,足见其“不能忘情”之深切。七年后,又作悼诗。一边悼念小白马,一边坦承:“马死七年犹怅望,自知无乃太多情!”
对待花和马尚且如此,思念起友人和初恋情人来,其情感之浓烈更可揣知。莫教授推荐了不少与之相关的深情诗篇。在推荐《感情》篇时,直言此诗虽然一向不太受人重视,但“其实是一首情深意长的爱情诗,非常可贵”。
在《白居易十讲》中,关于《长恨歌》的解读最详细,所用篇幅也最多。莫教授在介绍了这首诗的创作背景和创作条件之后,重点分析了它的主要内容,以及作者用力之处,由此得出结论,认为:“爱情是《长恨歌》的第一主题,讽谕是它的第二主题,同时,全诗也有伤感的倾向,所以不妨说它也含有伤感的主题。”
正因为以爱情为主题,“为了让李、杨的爱情显得比较纯洁、比较值得同情,《长恨歌》对史实或传说等材料作了态度鲜明的取舍,凡是不利于表现爱情主题的材料尽量不予采用”。如此分析,不仅可以解释白居易为何有意回避杨玉环本为寿王妃的史实,而且可以解释诗中虚构细节的合理性的问题。
“峨眉山下少人行”以峨眉山指代蜀中山峦,旨在照应前诗中的“宛转蛾眉”,显示李隆基的悲情视角;“孤灯挑尽未成眠”未能反映帝王家用蜡烛照明的实情,却可以渲染唐玄宗的孤寂凄凉心境;“七月七日长生殿”提及的是祭殿而非寝殿,不适合谈情说爱,这个殿名却契合天长地久之意,可以用来宣誓爱情……凡此种种,都不合于现实,却不悖于艺术真实,“有利于构成一篇美丽的爱情诗”。
在做详尽解析的同时,莫教授也提醒读者注意,“文学作品不是科学著作,它是允许虚构和想象的”,不能过分关注史实和细节真实,而应关注虚构和想象出来的饱含深情的艺术真实,“艺术的真实才是更高级的存在”。
对于那些没有虚构和想象却还是不易理解的作品,如《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感事而作》,莫教授仍然从情感着手,进行有理有据的解读。此诗作于“甘露之变”后不久,白居易使用了一些典故来表达复杂心情。后世的解读因此众说纷纭,尤以“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二句为最。以宋代章惇为代表的解读者相信,“君”指的是事变中被杀的王涯,他是白居易的政敌,所以后者有幸灾之意;以苏轼为代表的另一派则认为,这首诗尤其是上述两句只有悲哀之情,绝无乐祸之意。
莫教授通过典故剖析和关键字词的阐释,首先分析了每句诗的含义和情感倾向,接着针对全诗做了综合评估,然后根据白居易“从未在诗文中对王涯有过微辞”的情况进行推断。他认为,白居易确有庆幸早退之意,对“甘露之变”以及在事变中遇害的官员,白居易的态度“十分复杂”,但是,没有幸灾乐祸。
白居易秉持儒家仁民爱物的立场,对花和马都一往情深,不至于违背孔门“哀矜而勿喜”(《论语·子张》)的准则。苏轼正是基于这种立场而反对章惇的解读,莫教授也从这个角度提醒读者,“对于同一个文学作品,不同的读者会有截然相反的理解,有时读者本人的人品会在解读过程中起到关键的作用”。
三
这样的提醒真是发人深省!笔者在大受震撼的同时,也注意到《白居易十讲》在写作方式和普及效果方面的独特之处。
一方面,这本书虽然高度关注情感和人品,但是没有忽视诗歌解读方法的传授。如前文所示,莫教授重视情感轨迹的勾勒,注重文本内容的分析,追求艺术真实,强调解读者人品的重要性等等,都是授人以渔,展示解读诗人诗作的原则。再具体一点,第55页解释“不见玉颜空死处”之“空”、第63页解释“长恨歌”之“恨”、第226页解释“当君白首同归日”之“君”,都提供了通过关键字词来理解古典诗歌的范例;第145至146页辨析“幽咽泉流冰下难”还是“幽咽泉流水下滩”、第222页解析“当君白首同归日”的具体含义,则着眼于诗句解读的具体指导。喜爱古典诗歌或者有志于古典诗学研究的人可以从中受到教益,避免或减少过度阐释的风险,从而真正进入古典诗歌的艺术世界。
另一方面,这本书并不以文本解读方法的传授为目标,甚至不以认识这位诗人为目标。莫教授关注白居易其人其诗的情感内蕴,并能与之共情,其目的在于,传递他的爱心和同情心。正因如此,他才会在讲解《琵琶行》的时候,动情地吁请读者“对白居易说一声‘谢谢’”,吁请读者“怀着善良的情怀”,“在陌生的人群中发现共鸣,得到同情”。如其所言:“同情是一切善良的人们都能具备的本性,共鸣则是有着相似经历的人们都能产生的情感,社会地位的高下、文化修养的高低,贫富贵贱,都不会从根本上阻止人与人之间的这种情感交流。”
莫教授带着情感讲评白居易,既称其为“伟大的唐代诗人”,又将其视作“实实在在的普通人”。从这位伟大的诗人身上看出了平凡,并不是要贬低他,而是希望我们这些普通读者能够理解他的伟大,并且看到他的平凡中所蕴含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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