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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冰清
那日午后，在办公室整理“海外中国哲学研究译丛”书目时，我脑海中突然闪过狄百瑞先生（William Theodore de Bary）的名字。这套译丛紧扣中西古今之争，以现代性为镜，精选海外汉学精粹译介，全方位展现着海外中国哲学研究的广度与深度。正是在这样一套追求“中国哲学，世界目光”的学术译丛中，狄百瑞先生的《晚明思想中的个人主义与人道主义》显得尤为珍贵。这位曾在中国燕京大学与岭南大学潜心研究、被誉为“费正清第二”的美国汉学泰斗，他的著作《晚明思想中的个人主义与人道主义》竟从未完整译介至中文世界！ 狄百瑞以“儒家个人主义”为视域，深入阐释了晚明自王阳明发端，经王艮、何心隐，直至李贽对程朱理学发起革新挑战的思想洪流。嵇文甫、岛田虔次等前辈学人的研究早已为其奠基，这样一部厚重之作，岂不是我们“海外中国哲学研究译丛”最应容纳的学术明珠？
然而，狄百瑞先生已于2018年仙逝。热血沸腾之际，版权迷宫的大门，仿佛在我兴致盎然伸手去推的那一刻，沉重地合上了。
第一站，自然是原书的诞生地：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邮件发出后得到的回复礼貌却令人失望：“很遗憾，本书版权已不再由我社掌控。”薄薄几行字断绝了最直接的路径——迷宫的第一个岔路成了断崖。
我并未泄气，隐隐相信另一扇门终将被叩开。既然出版社已无掌控权，版权的归宿自然指向作者后人。我开始在网络的海洋中捕捞线索，并和译者及其哥伦比亚大学校友联系，得知狄百瑞先生的版权可能由哥伦比亚大学亚洲与中东委员会主任郑教授代理。在与她取得联系之后，对方告知狄百瑞先生后人的联系方式。数日焦灼寻觅之后，终于锁定了狄百瑞先生的女儿——布雷特（Brett de Bary）女士。
怀着忐忑的心情发出了第一封邮件，如同向大海抛出一只信瓶，不知何时能被拾起。等待的回音比预期更快，也更温暖。布雷特女士的回信语言诚挚，字里行间洋溢着激动：“若父亲知道这部心血之作即将在中国出版，定会感到无比高兴与自豪！”想象着一位女儿对父亲学术生命的深切珍视与接力传递的渴望，跨越重洋，这份情感令人动容。授权洽谈格外顺畅，当双方签好的授权书扫描件静静躺在邮箱里时，我长舒一口气，以为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然而，当我把文件上传至版权审核平台后，审核老师专业的反馈像一道冷静的闪电，劈开了尚存的乐观：“著作权归属存疑——版权页标注持有者是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为何现由作者女儿授权？ 请提交充分权属证明。”
问题简单直接，却异常棘手。版权归属的链条，在此处断裂开来。我几乎是屏着呼吸，再次联系布雷特女士，解释我们的困境。布雷特女士的耐心和支持一如既往：“证明权属？ 或许只有父亲的遗嘱能说明一切了。”她在家族档案中细心搜寻，最终将遗嘱的关键页拍照发送过来。
放大图片，一行行严谨的法律英文映入眼帘，我的心跳却一点点沉落——遗嘱清晰指定，狄百瑞先生的著作版权继承人是其子，保罗（Paul de Bary），并非布雷特。
迷宫深处，路径再次意外拐弯。布雷特女士迅速沟通了兄长保罗。不久，保罗的邮件抵达我的邮箱：他日常工作极为繁忙，实在无暇处理父亲版权事务，决定将此事全权委托给妹妹布雷特代理。
几经周折，代理权限终于明确
地落在了布雷特女士肩上。然而，版权审核中心的严谨壁垒并未消失。此刻需要证明的，是双重闭环：其一，布雷特女士拥有合法有效的代理权；其二，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确已永久放弃该书的全球版权。
邮件再次在太平洋上空穿梭。我整理出需要补充的材料清单，每一项都需要布雷特女士的理解、支持与行动证明。她的耐心令人感佩，无论我的询问多么细致乃至苛刻，她的回复始终详尽、及时、充满善意。这份跨洋协作的繁琐与信任，渐渐化作一种无形的力量支撑着我。
一天午后，一封与众不同的国际挂号信静静躺在办公桌上。拆开信封，是布雷特女士亲笔书写的一页信笺。流畅的英文笔迹间流淌着真诚的感谢与对父亲著作终于能与中国读者见面的深切期待。指尖抚过信纸上墨水的微微凸起，一种久违的温热在心头萦绕——在比特洪流奔涌的年代，这份来自远方的手写心意，重逾千钧。
这份温暖驱使我重新投入“证明闭环”的构建中。保罗签署的正式授权委托书、布雷特的身份证明、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明确声明放弃版权的往来邮件确认截图、遗嘱中关于版权继承的关键条款……所有文件逐一归位。我伏案数日，逐字斟酌翻译这些至关重要的法律文书，并附上一份条理清晰的版权流转全过程说明信——力求让审核老师清晰触摸到每一个授权环节的逻辑链条。
最后一次上传所有文件包时，疲惫感如潮水涌来，内心却异常平静：我们已竭尽全力走通了这条曲折的路，无论终点如何。
数日后的一个寻常上午，办公电话响起。听筒那边传来版权审核中心老师清晰的声音，语调中带着一种确认无误后的放松与赞许：“证明材料非常完整，整个授权链条逻辑严密，环环相扣，已经形成闭环。审核通过了。”
“闭环”——这个冷静的法律术语此刻宛如天籁！ 紧绷数月的神经瞬间松弛，万千感慨涌上喉头。放下电话，我长久地望着窗外，阳光明亮得令人恍惚，仿佛看见狄百瑞先生睿智的身影在光影深处浮现，带着欣慰的笑意轻轻颔首。这不是幻觉，是思想的灯盏跨越时空阻隔与人伦情缘之后，终获传递的庄严见证。
当《晚明思想中的个人主义与人道主义》终被郑重纳入“海外中国哲学研究译丛”时，它不仅仅是书架上又一部学术经典——这源自嵇文甫、岛田虔次等学者对思想源流的精研探索，寄寓着狄百瑞先生毕生的学术热忱，也熔铸了布雷特女士的赤诚之心与保罗先生的信任托付。相较于译丛中其他几本横向比较研究，本书通过开创性的“儒家个人主义”研究视角，实质完成了中西思想的纵向融合：既以西方理论激活传统资源，又以中国案例重构西方概念。这种双向阐释印证了译丛“通过比较实现文明互鉴”的核心目标，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提供思想资源。
一本书的旅程，见证了思想薪火在重重障碍中如何以精诚叩开路径，以严谨塑造闭环。在版权迷宫中被反复叩问的“谁拥有？”背后，最终回响的答案早已超越法律归属本身——真正拥有的，是人类对知识传承共同的敬畏与渴望。
在全球化语境下，“海外中国哲学研究译丛”正以这样的执着，架设着文明互鉴的桥梁。当思想的灯盏终于被稳稳传递至读者手中，那穿越千山万水的微光，已照亮了我们共同守护的精神家园——它属于过去，更属于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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