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自己不同时期的阅读,有怎样的特点?
何启治:我的家庭属于书香门第,父亲是龙川老隆师范的校长。我从小就喜欢读书,童年时期最早接触的是《聊斋志异》《西游记》《水浒传》等。我的青年时代,受到苏俄文学的影响比较大。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高尔基的《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母亲》等作品。尤其是肖洛霍夫的史诗巨著《静静的顿河》,这些都是我当年经常阅读的枕边书。主人公葛利高里在历史洪流中摇摆浮沉的那种悲剧命运,以及他和女主人公阿克西妮亚的爱情让我难忘,直到现在,我还能唱歌剧《静静的顿河》中的选段。
我读的大学是武汉大学中文系。上世纪50年代的武汉大学是学术鼎盛时期,有“五老八中”。我最尊敬的就是新文学史专家刘绶松,他讲新文学史旁征博引,深入浅出,信息量丰富。后来他的讲义《新文学史初稿》在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
我对古典文学不大感兴趣,兴趣主要在现当代文学,对鲁迅的作品比较有兴趣,毕业论文就是关于鲁迅杂文。所以1995年大学毕业后我来到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鲁迅全集》进行重新编辑和校勘时,我主动要求参加,注释了《野草》《朝花夕拾》和《华盖集》。
那段经历对您有怎样的影响?
何启治:鲁迅是知识的海洋,太广博了,每一个注释都反复推敲查询,请教有关专家,这段工作经历,胜过重读一次大学。收获是我出了一本书:《少年鲁迅的故事》(新蕾出版社),以故事的形式讲鲁迅少年时代的成长经历,这本书获得全国优秀少儿读物一等奖。
当编辑后,我的阅读基本是被动的,也很博杂,审稿中涉及的天文地理各种知识,都有意识地看一些。如果我是一位普通读者,可能我阅读的都是文学书籍,因为是编辑,阅读很多时候就超越了文学的范畴。阅读成了生命中的一部分,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在阅读。能把爱好和工作结合起来,我觉得很幸福。
作为著名编辑,您发现了不少好作家、好作品。能谈谈您判断一部好作品的选择标准是什么?
何启治:比如小说,那就是生活实感强,更要符合艺术真实,最主要的还是人物要有典型化意义和生动故事情节,能雅俗共赏。
一部《白鹿原》您跟踪了20多年。陈忠实还没发表中篇时您就看好他,为什么会有这么前瞻的眼光?
何启治:1973年冬天,我去西安组稿,那时陈忠实还是文学新人,是我组稿名单中的一员。说来也巧,那天我在西安郊区的灞河小寨的土路上,找到了陈忠实。我们就在路边聊起来,没有多少寒暄,我单刀直入地向他约长篇小说稿。我知道陈忠实在此之前只发表过一个短篇小说《接班以后》。我为什么看好陈忠实? 因为我知道他出生在农村,高中毕业后一直留在农村,或教书或从事水利工作,31年没离开过农村,积累了农村生活经验与生活素材。而且他爱好文学,进行过业余创作,已经具备了一定的写作基础,小说人物、故事、情节,基础都很好,具有完成一部合格的长篇小说稿件的潜力。可以说,我对陈忠实是有信心与把握的。
不过,当时陈忠实却表现出吃惊和一脸的茫然。用他后来在回忆中所说:有“老虎吃天”的感觉。他用“我考虑一下”,回应了我的约稿——我绝对没有这样的神机妙算,当时向陈忠实组稿时就能料到20年后它会是一部传世之作,但20年后它真的来了。我看准与认定《白鹿原》是一部极有思想价值与艺术价值的长篇。我在终审意见上写了这么几句话:“是一部显示作者走向成熟的现实主义巨著,作品恢宏的规模,严谨的结构,深邃的思想,真实的力量与精细的人物刻画,使它在当代小说之林中成为大气磅礴的作品,有永久艺术魅力的作品。”《白鹿原》从1993年6月第一版第一次印刷了14850册。半年内印刷7次,共印564850册。累积至今,人文社的印数已达到近四百万册。作家王火不止一次对我说:“陈忠实和他的《白鹿原》遇到你是陈忠实的幸运。”反过来说也是可以的。作为《白鹿原》的组稿人、终审人和责任编辑之一,遇到陈忠实和《白鹿原》也是我的幸运。
您有“看走眼”的时候吗?
何启治:山东作家张炜的长篇小说《九月寓言》。在这之前,我作为《当代》杂志的常务主编第一部签发的长篇小说就是张炜的《古船》,在文学界和读者中产生了很好的反响。我和编辑部的同仁都非常看好《九月寓言》。然而当时的《当代》杂志老主编秦兆阳同志有不同意见,经过多次交流,仍然决定退稿。后来,《九月寓言》在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反响强烈。
一辈子编辑生涯,您的阅读量大概有多少统计过吗,您有怎样的读书方法?
何启治:我大学毕业就分配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我自1992年担任副总编辑以来,每年至少要终审一千多万字的书稿。我的视力在长期阅读中受到了影响,但是我从不后悔。读书读稿,为了让自己加深印象,我一般都要写读书笔记,写审读意见,把当时的感想随手记在日记里。记笔记这个习惯让我很受益,一旦写书评的时候,我寻找笔记资料,比重新阅读原文要省事得多。
在您的关注视野中,有哪些作家作品是被低估的吗?
何启治:作家和作品被低估,这是肯定有的,这种现象过去有将来也不会断绝。比如有的好作品没有被广大读者接受,因而也就很少被评论界关注,例如柳建伟的《北方城郭》,也有一些水平一般的作品,但是因为亲近广大读者,产生了极大的共鸣,倒逼文坛和评论界进行高度关注。具体是哪部作品,那就不方便说了,因为可能只是我个人的感受,不代表大多数人。
可否请您给青年编辑提些建议?
何启治:首先是了解中国的国情,不要以为文学可以离开政治,任何时间文学不能脱离时代发展;不要偷懒,要勤奋,有担当;阅读要广泛,要杂。要时刻充实自己,还要想方设法在工作之外多写作品。自己写作才能知道作家甘苦,体会创作经验。没有写作经验,光理论指导还是不够。除了当伯乐、当园丁,还要和作家交朋友。我和陈忠实就是这样的关系。关键在于你遇到这样厚重的文学经典(在文学史上不管有多少争议都是无法回避、绕不过去的作品)时,不管有多大的压力,都要敢于为它拍胸脯、做保证,甚至立下“军令状”,愿与这样优秀的作品共荣辱,与它的作者同进退。
您的枕边书有哪些?
何启治:我现在年事已高,视力衰退,已经无法阅读了。当年在工作岗位上的时候,我的枕边书除了世界名著外基本都是作者来稿。他们已与我的生活工作兴趣爱好紧密结合在一起。
在所有您见过的作家中,对谁的印象最为深刻?
何启治:我见过的印象深刻的作家,有前辈老作家,比如冰心,以及柳青、杜鹏程、秦牧等人。还有我们人文社的老领导韦君宜和著名诗人屠岸、牛汉等等。我在申请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时,韦君宜就是我的推荐人。
如果您可以带三本书到无人岛,您会选哪三本?
何启治:无人岛是一种假设,现实中,我的眼睛已经不能看任何文字了。如果去无人岛,我要先拉上老伴,有生存权了再说读书。年轻时就参与编选的《鲁迅全集》、王火的《战争和人》、陈忠实的《白鹿原》,我会随身带上。
假设您正在策划一场宴会,可以邀请在世或已故作家出席,您会邀请谁?何启治:让我想想……我邀请两位最知心的作家朋友吧,陈忠实和同样获得茅盾文学奖的老作家王火。陈忠实已于2016年病世。百岁老人王火元在成都,我们时常通个电话,互致问候。著名军旅作家柳建伟创作的《时代三部曲》当年给我印象深刻,我还想问问他未来还有什么写作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