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胜衣
以前为家居杂志的稿约写过《忆记曾经临水眺水的家》,分别记述:大学露水生涯在珠江边的宿舍,我把“床居”命名为“浅水舍”,墙边自书济慈的墓志铭:“这里躺着一个人,他的名字是写在水上的。”毕业后住在运河边的父母家,将卧室兼书房取名“临水舍”,枕头朝河,每晚听着过往船只的发动机声和荡起的水波声,想象“夜航船载我驶向远方。”到结婚成家,住到高楼,但可远望那条运河的方向,遂念念不忘地起名“眺水舍”。之后再次挪窝,改善了居住条件,但最大遗憾是周遭没有天然水源,只能名之为“忆水舍”。——搬家后有感旧居的蒙尘,慨叹“谁又替我抵挡岁月的风尘”,“对旧家、旧貌、旧我、旧门径、旧门庭,眷恋之并舍弃之,是注定的命运。”
这样不断搬迁舍弃,也终有邀天之幸而遂愿之时,是后来总算能住到江河侧畔了,且为三条水道环绕之地,乃请扬之水为题“淼居”。而独立的书斋则稍易名为“忆水书舍”,这才让多年来憋屈在书架后排乃至箱子中的、以及散存在办公室一角“耕读轩”的书籍,还有许宏泉兄早就绘赐的《忆水舍读书图》等,可以堂堂正正亮相安放,同时成为安放自我的精神空间。
以上只是“一个家常男子负担的压力和琐事”而已,均属普通家居,没什么好显摆的,唯现因编次《忆水舍文钞》,摘录之作为书名、和其中辑名“水边”的说明。顺此补记近年仍不断购聚的“水之书”中,有特别意味的几种。——自己的本名和笔名,均有水意(部首含水),天然命定爱水亲水也。
首先,在《与水周旋》所述之后,2022年春我再次大规模整理忆水书舍,至最后核心的“忆水”专架,又集中选购一些以水为名之书添兴和留念,当中最可记的是两本:
《水——张家十姐弟的故事》。苏州张氏,出了张允和、张兆和、张充和姐妹等名人(以及周有光、沈从文等著名女婿)。其家庭刊物《水》,令人神往,以前也买过一本文选《浪花集》,此外还有其他类似选集,但都不如张昌华等编的这本,迳以《水》为书名合意。内容充实,有大量照片等资料,可见这个家族的百年人文水痕。另还涉及“水边”,如未能与张家才女“合璧”的卞之琳,张家仍视之为老朋友,在他去世后,《水》收入他晚年一篇记述与张充和旧迹有缘的《合璧记趣》以作悼念,令人回思。
《水的记忆:茶师之经》。芬兰艾米·依达塔的这本小说,英文版书名完美融汇了“忆”、“水”二者,成为我“忆水”专架新的最佳标识。内容亦可:结合东西方的茶道之水,社会和环境方面的国际热点关注,又结合反乌托邦和科幻、奇幻,甚至如译序所言:水成了记忆,水也有记忆——种种一语双关,正是相宜之选,恰好压轴。
其次,为了淼舍,2019年3月买了《三水小牍》。这是唐人皇甫枚的笔记小说,叙名人史料和神怪传奇,“三水”是作者的陕西家乡名。此书于我更有意义的也在于后来一个广东地名:2023年3月第一天,有佛山三水之行,是新年新月的恰巧恰当打开方式。此为手术后首次出本市,种种相宜之乐,包括带的书有对应年份的李双喜旅行散文集《一去二三里》,也有对应当地的这《三水小牍》。一日来回时间匆匆,然而春光甚怡,清静畅快。放松随兴的乱逛中,在文塔下湖边的花木荫影,以及回程高铁上读完。作为地区的三水,指三江交汇,当日也去了那三水之源,用江流花影衬摄书影,可谓“三水的三水的三水”了(恰好三水区的简称也是“淼”)。这册薄薄的旧书,遂成为当日美妙时光的一个见证。那几年,还分别购聚日本梨木香步的同名书《在水边》,是其河湖行舟的记述;许辉散文集《人人都爱在水边》,更是在淼舍旁也处水边的商厦中书店购得。
然而,还是一直惦念书名更简洁的《水边》。这本民国时开元(沈启无)与废名的诗歌合集,现为了写这篇文章,终于在2024年2月除夕前日从网上买回复印本。因为以前非常喜欢废名的诗,早已熟读,岁末重点读了沈启无那部分。这位曾经的知堂弟子,大节小节皆有亏,但文字还是好的,也因名声不彰反而让我感兴趣。读到其中一首《怀辛笛》,有点意思,在后记小文中(他的几则诗后附记都比诗写得更好),他回忆与辛笛同住过北京“东城一个庙”,怀恋一起“小院低吟”的闲静日子。那里就是南星专门写到的“甘雨胡同六号”,南星和辛笛、沈启无先后住过。恰好同时又收到杜若京先生寄来其整理父亲遗作《南星诗稿》等,并来电琐谈,有谓关于南星与辛笛晚年失和,但从新发现的诗稿看,这对老友后来已重修旧好了。说回沈启无,他在卷首代序的《怀废名》一诗中,集录了废名的句子:“虚空是一点爱惜的深心。”这个诗句,我以前分别读二人集子时已都深有感之,现则觉得此语实为这两位同属清寂者的写照。而我早年读沈集时还有感的《寄远》,也收在这册《水边》中,诗中几句可移来殿此小文:
“你们再来是什么时候/浮云似的人情/流水里催他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