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诗澜
在读《文徵明传》之前,我想,这无非就是《文徵明年谱》的通俗版。
周道振先生“一生俯首唯衡山”,曾于上世纪70年代末编成《文徵明资料》119卷,后据此出版《文徵明书画简表》《文徵明集》《文徵明年谱》等著作,其中尤以《文徵明年谱》资料翔实、考据严谨,堪称研究文徵明生平乃至明代中晚期文人生活、交游的必备工具书。在我想来,《文徵明传》应该就是用年谱的边角料改写而成的普及读物。
读来却出乎意料。诚然,讲的还是那些人、那些事。但一些年谱中受体例所限无缘现身或不及展开的细节,在传中却得以更加从容地呈现。道振先生这本传记作品通过故事和细节,为我们刻画出一位更加鲜明立体的文先生。
文徵明晚慧,人多以为他天生愚笨,常用“勤能补拙”来形容他的一生;《文徵明传》告诉我们,文先生记忆力超强,是个极聪慧的人。沈周曾盛赞文徵明聪明,他说:“大概徵明年庚八字比人家特别一点,所以这样聪明。”文徵明擅鉴定,对元明书画人物了如指掌。有时候王世贞自己考订不出,就会说:“恨没有去问文先生。”一次,王世贞与沈道祯同看王蒙《云林小隐图》,图后27人题跋,王世贞只知其中7人,沈道祯说:“可惜文待诏现在已经死了。否则你拿这幅画去向他请教,他会一个一个考证得详详细细的。”这些都是极有意思的细节。
文徵明天性纯良,恭顺不争,人多以为他没有脾气,是个老好人;《文徵明传》让我们看到了文先生个性刚强的一面。文徵明备礼请杨循吉为父亲文林做墓志铭,杨文中提及一桩公案,系未经核实的传闻,徵明认为不宜入文。杨循吉脾气怪僻,大家都有些怕他。但文徵明却有自己处事的原则,不但请求对方改写,在对方勃然大怒、退还润笔的情况下,还请人再去疏通,终于让杨循吉改了过来。文徵明与杨一清的故事也非常有趣。杨一清与徵明父亲文林是同榜,互有诗文往来。但文林去世时,杨一清未来吊唁。正德十五年(1520),徵明为杨一清做寿诗二首寄去,杨亦未有任何答复。嘉靖五年(1526),杨一清应召任吏部尚书,一到京师,满朝官员皆去谒见。徵明却认为,杨一清尚未朝见皇帝,不应提前去谒见。后杨一清见到徵明,质问他:你不知道你父亲跟我是朋友吗,居然最后才来见我?文徵明毅然说:父亲去世三十多年了,他对我说过的话,我一个字也不敢忘,但我不知道他跟你是朋友。说完,“竟立弗肯谢”。徵明认为在整个事件中,缺礼的是杨一清,而非自己,故面对杨一清的指责毫不退让,决然反驳,倒叫杨一清一时语塞,“怅然久之,曰:老悖,甚愧见生,幸宽我”。
文徵明谨严守礼,人多以为他木讷无趣;《文徵明传》带我们见识了一位兴趣广泛、颇有幽默感的文先生。除了众所周知的诗、文、书、画,文先生刻过书,刻过帖,还会刻印,“虽不能法秦汉,然雅而不俗”;文先生用墨、用笺都有讲究,题扇喜用何格之、陈朴之所造扇面,方家所造的方头扇骨;文先生喜欢听评话《水浒》,曾用小楷抄了一部《水浒传》;文先生爱看戏,喜欢《西厢记》,自己还写过曲子……文先生自己虽然行止端严,所交朋友、学生中却不乏放浪不羁者,像祝允明、唐寅、钱同爱、陈淳等等,这绝不仅仅因为他是个好人,更因为文先生本身也是个有趣的人。朋友故意让妓女捉弄,先生固然有些仓皇窘迫,却也常常机智反击,譬如拿裹脚布“披拂于同爱头面上”,末了也会与友人“相与大笑而别”。有一次,文先生请朋友们来家中午吃饭,邢参来得很晚,徵明就作诗调侃他:“里社与君游最久,头颅如此见何难!”文先生嗜茶、嗜酒,爱吃肉,爱吃螃蟹,却不爱吃杨梅,他有《解嘲诗》描述吃杨梅的感觉“纤牙仿佛嚼冰雪”,叫人忍俊不禁。朋友们为此嘲笑他简直不像个苏州人,比如江阴薛章宪就写过一首《食杨梅戏投徵明》,末云:“颇怪衡山文仲子,不知何事却须哇。”
周道振先生15岁时,得家人建议,开始临习文徵明书法。在学文之前,他受弹词故事影响,以为文徵明是个放浪不羁的公子哥儿,“名士玩世之流耳”(《文徵明资料》自序)。及习其书法,却发现这位文先生笔意谨严,根本不像传说中的那个人。由此,道振先生开启其矢志不渝的文徵明研究之旅。关于文徵明的故事很多,大都口耳相传,虽教人津津乐道,却未必真实可靠。文先生大节卓荦,人品高洁,但知道的人反而不多,这是最令道振先生耿耿于怀的。六十余年中,道振先生搜其真迹,访其遗著,求其逸事,穷年累月,勤奋不怠,其主要目的,就是还原一个真实的文徵明。文徵明到底是名“壁”还是“璧”?文徵明到底是十六岁丧父,还是三十岁丧父?这些重要问题在此前的各种史料中莫衷一是,因为讹误出自王世贞的《文先生传》,而世贞“一再侍文先生”,后人均信以为实,最终,是通过道振先生的严谨考证才厘清了真相。
值得一提的是,《文徵明传》采用一种严谨而隐忍的叙述风格。作者在运用史料的时候,常常会考证其可信度。对于史料中未及的内容,道振先生绝不作过分的引申,也极少作主观性的评介。比如文夫人,与徵明同岁,二十三岁结婚,至七十三岁病故,两人相敬如宾五十载,这期间,徵明从不曾纳妾,生平不二色。对于这位文先生生命中最重要人,道振先生只给了她短短4行,便再未提及。其实徵明对这位吴氏感情极深。无锡博物院藏有文徵明写给无锡华师鲁的一通信札,恰在吴氏去世之后、出殡之前,信中文字内容极平缓普通,不见情感的强烈宣泄,却出现了频繁的脱字漏字,这在一向不肯苟作的文徵明手迹中是极其少见的,足见其当时内心跌宕的情绪,但其外在表现方式却是极其含蓄、克制的。《文徵明传》那种隐忍、内敛的叙述风格,或许是出自道振先生的天性,却也出奇地与文先生本人的气质相吻合。
读过《文徵明年谱》,我们以为已经了解文先生;读过《文徵明传》,才知道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文先生。“在冬天,徵明总是着一件红色的丝绒衣服,头上戴卷檐的帽子,坐在遮风的白纸屏下。室内生一只火炉,和来客们随便漫谈着。客人们总是听得不知天色已晚,忘记回去。”读着这样的文字,我们恍若与文先生离得很近,久久不能掩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