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如荒谬,不妨叛之。”这是鲁迅先生的一句著名警语。出处是鲁迅1933年6月18日写给友人曹聚仁的一封信。信写得很长,谈了不少历史和社会问题,有的段落可以作为杂文、随笔来读。有个段落是专门谈师生关系的,“师如荒谬,不妨叛之”就是这个段落中的一句话。这个段落如下。
古之师道,实在也太尊,我对此颇有反感。我以为师如荒谬,不妨叛之,但师如非罪而遭冤,却不可乘机下石,以图快敌人之意而自救。太炎先生曾教我小学,后来因为我主张白话,不敢再去见他了,后来他主张投壶,心窃非之,但当国民党要没收他的几间破屋,我实不能向当局作媚笑。以后如相见,仍当执礼甚恭(而太炎先生对于弟子,向来也绝无傲态,和蔼若朋友然),自以为师弟之道,如此已可矣。(《致曹聚仁》,见《鲁迅全集》第12卷第40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11月版)
这个段落,有观点有例子,例子举的是章太炎先生,完整地表达了鲁迅对师生关系的看法,可以作为一篇独立的小杂文来读。
鲁迅一生有过三个重要的老师,三味书屋的寿镜吾,日本的医学老师藤野先生,国学老师章太炎。对前两位老师,他多是热爱、敬重,而对太炎先生,则感情要复杂一些,除了热爱、敬重,还有批评。“师如荒谬,不妨叛之”这句话,有相当程度就是因太炎先生而发的。上面引文中的例子,举的都是太炎先生。
“师如荒谬,不妨叛之”,首先要打破过分的师道尊严。鲁迅说“古之师道,实在也太尊”,是有道理的。在古代,“天地君亲师”,师是五尊之一,要写上牌位的。“师徒如父子”,叛师类似无君无父,大逆不道。江湖上更有“欺师灭祖,三刀六洞”的规矩。师道太尊便压抑了学生的见解,老师的谬误也得不到纠正,所以鲁迅对过头的沾了封建霉味的师道尊严很反感,决然认为,“师如荒谬,不妨叛之”。
“师如荒谬,不妨叛之”这句话,今天看来也许不算什么,但在师道“太尊”的年代,该算是石破天惊了。但鲁迅所说的“叛”,并不是对老师不尊敬了,而是指“叛”其荒谬的观点和作为,是观点之争,是非之争。就像鲁迅说的,自己的小学是跟太炎先生学的,但自己主张白话,太炎先生主张文言(又好写古奥文言,鲁迅有时看着都费劲),两人认的是两条道儿,所以只能“叛之”。鲁迅在《名人和名言》一文中说:“太炎先生是革命的先觉,小学的大师,倘谈文献,讲《说文》,当然娓娓可听,但一到攻击现在的白话,便牛头不对马嘴……”(《鲁迅全集》第六卷第37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11月版)太炎先生在白话问题上的谬误一至于此,怎能不“叛之”。太炎先生还主张恢复守旧的投壶礼,鲁迅也不赞成,也只能“叛之”。
“师如荒谬,不妨叛之”,这在历史上其实不乏其例的。梁启超“叛”过康有为,章太炎“叛”过俞樾,他们都写过《谢本师》,都因老师落伍,逆历史潮流,而毅然“叛之”。他们的“叛”,都是正当的行为。我想,鲁迅在写“师如荒谬,不妨叛之”这句话时,心里是存着梁、章的例子的。
人们常说“我爱我师,尤爱真理”,这句话正确且显得恭敬,但不彻底;彻底的是“师如荒谬,不妨叛之”。
虽然“叛”了老师的谬误,但对老师的正确方面,鲁迅认为是必须肯定、赞扬的。如果老师处境困窘,则要尽力帮助老师,而绝不可落井下石。他对太炎先生就是这样做的。有人抓住章太炎的一点毛病,“攻其一点,不及其余”,鲁迅便为老师打抱不平,在与黄萍孙谈话时说:“现在有人对太炎先生不敬,这是不应该的。我们看人,不能仅从一个角度去下臧否,别的不说,单就拿大勋章做扇坠,在总统会客室里如坐茶坊酒肆,旁若无人般的那回事来说,这是何等气概。……袁世凯的力量能杀一万个章太炎,可是当时偏不损章太炎一丝毫发。今天有人批评太炎先生,试问此人有太炎先生的千分之一否?”(《再读鲁迅——鲁迅私下谈话录》第299页,时代文艺出版社2005年3月第一版)鲁迅是在勇敢地捍卫太炎先生的尊严和声誉。鲁迅在逝世前十天,为了给章太炎鸣不平,还抱病写下了《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全面评价了章太炎的一生,称太炎先生是“有学问的革命家”,盛赞了他的革命业绩,并赞为“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范”;而对太炎先生的“参与投壶”之类,则认为是“白圭之玷”,“并非晚节不终”。太炎先生的几间房子被国民党没收了,鲁迅说,“我实不能向当局作媚笑”,即坚决反对国民党当局的无理行为。
上面所引鲁迅写给曹聚仁的信中的话,值得细细咀嚼,它可以作为我们处理师生关系的重要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