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马克·吐温笔法写旧京风情

    《旗人风华：一个老北京人的生命周期》，初看起来跟时下正流行的“京味儿文化”作品类似。它的原作者罗信耀先生，是一位生于斯长于斯的老北京。但只要将书翻开就会知道，这部著作其实非同一般，并不可与其他讲旧京风俗文化的书混同。

    首先，这部书是在20世纪30年代，当北京还被称为“北平”的时候，由一个北京人用英文写给外国人士读的、是一部关于北京生活和北京人的书。它最初在当时北京刊发的《北平时事日报》（英文）上长篇连载，后来又以The AdventuresofWu（《小吴历险记》）之名结集成书，还要提到的是，这份面向欧美人士的《北平时事日报》，办报的也是北京人。

    从20世纪初甚至更早的时候开始，就一直不断有外国人记录和介绍老北京的各种出版物出现，但这些作品都是站在外国人（主要是欧美人）的立场上，以外人的目光来看北京的。而反过来，由北京人自己向外国人讲述自己最熟悉、最贴近自己生活的东西，就比较罕见了，至少我还没有看到在那个时代，还有另一个。从一方面说，一个完全没有留洋经历的、从中国学校（而且还是中学）出来的中国孩子，能如此流利地讲一口英文，能如此熟练地写英文文字，这样的人即便是在今天的北京，也未必十分普遍，这提示我们，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旧日京城，已经有一部分北京人的文化水准和对外交流的水准，要超过我们通常的想象之上。从另一方面说，这份英文报刊面向的那些读者，主要是居住于平津一带的欧美人士，这些人的人数之多，已经在京城形成一个独特的群体。他们中有不少人长期定居京城，是出于对北京的文化和生活的喜爱。总之，以这部书的作者和读者为代表的这些人的存在，展现了旧日京城中一个迄未被人充分关注的角落。

    其次，这部书的写法颇有新意。它是从北京一个吴姓家庭中名叫“小秃儿”（英文书名中的“小吴”）的孩子出生写起，一直写到他结婚娶妻，并将其比作一个人的生命周期，而这个周期的运行过程并不是孤立的，作者将小秃儿的出生和成长置于一个普通的北京人的家庭中，笔触伸延至家庭中每一个与小秃儿相关的人物，讲述他们在家庭和社会中与人的交往日常、人情世故，再将各种有关的故事和礼俗穿插其间。尽管作为一部在报刊上长篇连载的作品，作者必须顾及读者（主要是外国人）的喜好和品味，也当然会有吸引他们目光的企图，但无论初衷如何，他描述的北京民风民俗的背后，有“人”和人生在，而且这些“人”并不是抽象和空洞的，他们都有自己的故事，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也有他们为人处世的价值观，这使人们在阅读这部作品的时候，不仅能够了解北京民俗，更能了解北京的“人”，这便与通常可见的那些只是平铺直叙地讲述风俗的作品不同了，这构成了这部书最鲜明的特色，我认为，这也是本书最有价值之处。

    最后，对我来说，这部书尤为令人关注的，是作者的旗人背景，尽管在原书中，罗信耀先生并未公开表明自己的民族身份。

    据罗信耀的长子罗进德先生说，他家祖上是满洲正白旗，萨克达氏。罗信耀先生出生于1908年，即辛亥革命爆发之前三年，可以推知，他人生的前数十年，与他的民族一道，曾经历了清朝覆亡、八旗解体的那段非常时期。这些前清的旗人后代，曾为自己族群的公民权和生存权进行过种种艰难却无望的抗争，但最终仍是改籍易名，隐瞒自己的旗人身份，如水银泻地一样，融入其他民族之中，导致民国初年北京旗人的数十万人口，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时仅余万人。

    我不清楚罗先生一家在民国时期，是否也曾改姓易名，是否也是这数十万不敢公开自己身份的旗人后裔之一。只知他的这部作品，就如当时众多满族作家和其作品一样，给我们展示的只是“北京人”，而将自己“北京满族”的身份全然隐去。但是，也正如老舍、穆儒丐那些满族作家一样，那种旗人特有的风格却无法遮蔽，而从他描述的各种京城百姓的生活习俗、行为方式和性格观念中透露出来，那是北京文化中深厚的底蕴，是清兵入关后数百年在京城积郁的结晶。

    （本文节选自《旗人风华：一个老北京人的生命周期》序言部分，作者定宜庄，题目为编者所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