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犬齰枯骨,自吃馋饥涎。今文与古文,各各称可怜。亦如婴儿食,饧桃口旋旋。唯有一点味,岂见逃景延。绳床独坐翁,默览有所传。终当罢文字,别著逍遥篇。从来文字净,君子不以贤。
孟郊这首《偷诗》写出了偷诗的况味,一语道破唐人偷诗的天机:当诗人“绳床独坐”,搜肠刮肚下笔困难犹如饿犬啃枯骨饥馋难忍婴儿吃甜桃欲罢不能时,只能“默览有所传”,或移花接木偷其语,或隔空吸功偷其意,或借力打力偷其势(即写法),以“别著逍遥篇”。
“自古诗人文士,大抵皆祖述前人作语。”(宋周紫芝《竹坡诗话》)唐代盛行偷诗,虽名家不免。明谢榛《四溟诗话》卷一云:“苏子卿曰‘明月照高楼,想见馀光辉。’子美曰:‘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庾信曰:‘落花与芝盖齐飞,杨柳共春旗一色。’王勃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梁简文曰:‘湿花枝觉重,宿鸟羽飞迟。’韦苏州曰:‘漠漠帆来重,冥冥鸟去迟。’三者虽有所祖,然青愈于蓝矣。”杜甫、王勃、韦应物创造性点化前人诗句,均为偷诗典范。
诗仙李白长于偷语,其《行路难》“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拟鲍照《拟行路难》“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以“停杯投箸”“拔剑四顾”四个动作凸显壮志难酬的愤慨和茫然无助的郁闷;“自古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仿鲍照《拟行路难》“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借“饮者”自嘲,抒发成不了“圣贤”的无奈。李白虽承袭前人,却能匠心独运,另创新境。
诗佛王维亦擅长偷语。中唐李肇《国史补》卷上载:“王维有诗名,然好窃取人文章佳句。……‘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李嘉祐诗也。”然而后人对王维偷语却颇多赞辞。
宋周紫芝《竹坡诗话》赞曰:“诗中用双叠字易得句。如‘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此李嘉祐诗也。王摩诘乃云‘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摩诘四字下得最为稳切。”
宋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上亦赞:“此两句好处,正在添‘漠漠’‘阴阴’四字。此乃摩诘为嘉祐点化,以自见其妙。如李光弼将郭子仪军,一号令之,精采数倍。”
明谢榛《四溟诗话》卷二云:“王摩诘曰:‘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虽用李嘉祐之联,加此四字,爽健自别。”
清沈德潜《唐诗别裁》亦云:“俗说谓‘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乃李嘉祐句,右丞袭用之。不知本句之妙,全在‘漠漠’‘阴阴’,去上二字,乃死句也。”
李嘉祐诗原本平常,王维加入“漠漠”“阴阴”四字,用作《积雨辋川庄作》颔联,工笔描摹出“水田”密布视野苍茫、“夏木”阴暗密林幽深的意象,表现出辋川久雨后空濛迷茫的幽阔意境,诚为点睛之笔。
“诗恶蹈袭古人之意,亦有袭而愈工若出于己者。盖思之愈精,则造语愈深也。”(北宋魏泰《临汉隐居诗话》)诗圣杜甫喜欢偷意,其《客夜》“疏帘残月影,高枕远江声”偷张说《深渡驿》“洞房悬月影,高枕听江流”意,以江声衬无眠,借残月托孤凄,抒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的客居愁苦;《重过何氏》“翡翠鸣衣桁,蜻蜓立钓丝”偷徐晶《同蔡孚五亭咏》“翡翠巢书幌,鸳鸯立钓矶”意,以精细之笔绘纤巧之景,于丽色之外突出鸟声,以声衬静,凸显幽居胜境的闲适心情。杜诗造语新奇,言简义丰,境界焕然一新。
诗魔白居易亦喜偷意,却常遭垢病。宋洪迈《容斋诗话》卷四云:“诗文当有所本,若用古人语意,别出机杼,曲而畅之,自足以传示来世。左太冲《咏史》诗曰:‘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白乐天《续古》一篇,全用之曰:‘雨露长纤草,山苗高入云。风雪折劲木,涧松摧为薪。风摧此何意,雨长彼何因。百尺涧底死,寸茎山上春。’语意皆出太冲,然含蓄顿挫,则不逮也。”清赵翼《瓯北诗话》卷十二亦云:“白香山‘东涧水流西涧水,南山云过北山云’,盖脱胎于‘东家流水入西邻’之句,然已逊其酝藉。”左思、王维诗(按:“东家流水入西邻”语出王维《春日与裴迪过新昌里访吕逸人不遇》)含蓄蕴藉,令人遐想;白居易诗过于直白,故遭诟病。
诗隐孟浩然乃偷势高手。晚唐皮日休《郢州孟亭记》云:“先生之作,遇景入咏,不拘奇抉异,令龉龊束人口者,涵涵然有干霄之兴,若公输氏当巧而不巧者也。北齐美萧慤‘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先生则有‘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乐府美王融‘日霁沙屿明,风动甘泉浊’,先生则有‘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谢脁之诗句,精者有‘露湿寒塘草,月映清准流’,先生则有‘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此与古人胜于毫厘间也。”孟诗取法前人写景佳句却不落窠臼,以全新诗语写崭新诗句,即景入咏,自然天成,词清境远。诚如杜甫《解闷十二首(其六)》所赞:“复忆襄阳孟浩然,清诗句句尽堪传。”
“凡袭古人句,不能翻意新奇,造语简妙,乃有愧古人矣。”(《四溟诗话》卷三)诚哉斯言!偷诗应创新诗歌语言意境,超越前人,否则有愧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