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散文集《九万里风》里写到的地方,有的我也去过。
但我记忆中的情景,和作者陆春祥笔下所写的相比,差了不少成色,就好像是一幅敷衍而就的写意画和一幅精心绘制的工笔画的区别。譬如《娘家小院》,写的是玉环楚门镇上,作家苏沧桑父母所居住的地方,我是与他一同走进又一同离开,所有的景致,所有的经历,都应该是一般无二,但他怎么就记得那么清楚又描绘得那么细致呢?走进院门后,随着脚步迈动次第迎面而来的是石榴、腊梅、山茶树、冬青,次序井然;然后是坐在桂花树下喝加饭酒,酒的香味被他细细辨析,阳光从桂花树叶间漏下来,在米色的桌布上一毫米一毫米地移动;含笑树顶上白头翁的窝和椭圆形的青色鸟蛋,像极了即将成熟的葡萄;风度翩翩的苏家老爹回忆在院子里掘井挖出清泉至今饮用的故事,慈祥和蔼擅长剪裁的苏家妈妈捧出一大堆零头布,要给两位女作家量体裁衣做连衣裙……读着他的文字,整个做客小院的过程完全复活了,栩栩如生,在我记忆中原本都是碎片式的、闪烁不定的场景,到他笔下,每一个局部和细节,都是高度清晰。
所以,在这本可以简单概括为游记的新作中,他写到的每个地方,在他的目录中,被东西南北中的朴拙的分类法囊括的每一个地方,首先呈现出的,都是一幅幅这样高清晰的画面。这般精细化的观察,显然属于作者的一种禀赋。这样的“不隔”,自然让读者爱看受用,很容易就被文字带进各种境界之中。不论是东南的大海,还是西北的沙漠,是秦风刮起的长安水边,还是李白印下足迹的天姥山,都是他的逍遥之游的目标所在,是九万里风吹拂到的场所。经由作者灵动的文字表达,它们各自鲜活生动,有声有色,可触可扪。
数十年中,他步履所至,不仅欣赏并沉醉于眼前的声光形色,他的脑海里也同步进行着另外一场广袤浩大的“逍遥游”,一种灵魂的自由飘荡。他每到一个地方,都广泛搜集、精心研读历朝文史笔记,野史札记,了解此处的历史人文、风土人情、风俗掌故,这些广闻博识,化作他的知识薪柴中的一部分库存。以书中的《梅花之城》为例,它写的是浙江建德,古称睦州、严州、梅城。这应该算是此书中至为普通的一篇,但却能较好地显示出作者的特点。“一千八百多年的浑厚”所铸成的“梅城的光辉”,在这篇文章中是通过这些元素得以实现的:严子陵将脚搁在皇帝刘秀的肚皮上酣睡,好在刘秀理解老同学的桀骜不驯、视富贵如浮云;睦州下辖的淳安县出了农民起义领袖方腊,险些葬送北宋王朝,令宋徽宗一气之下,将此地地名睦州改名为严州,要严加看管;历代诗歌构成了梅城的血肉筋骨,谢灵运、沈约、孟浩然、杜牧等都写下过吟咏此地的佳作,“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无人不晓;范仲淹因直言被贬此地,做的最重要的事就是建严子陵祠并写记,盛赞“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年逾花甲的陆游也在此做过三年知州,体察民情,勤勉有为;这里是南宋时期重要善本书的出产地,现在存世的宋版严州本皆已成国宝,出版业的繁荣一直延续到清代;三江口的南峰塔,几乎与梅城同龄,始建于三国……这座千年古城的内在的灵性,其文脉和城脉,就是由这些内容所构成,在梅花绽放的季节,尤其能够让人鲜明地感受到。
到了《惊蛰》,就更是一个微型的小百科,一派灵动气象,仿佛露珠在荷叶上滚动。惊蛰,春雷震响,万物生长。启蛰的是雷,雷神有自己的模样,被写得煞是吓人但也可爱。作为二十四节气之一的这个节气的意蕴,获得了丰富生动的解读。文章中有作者自身的生活经历和体验,因而感性十足,又因为涉及神话、民俗、野史笔记等,增进了这个话题的广阔度和趣味性。传统的深厚蕴藉通过诸多小视角得到发掘和展现,结构灵动不拘,语言飘逸洒脱。
这样的品格,就像九万里风的吹拂,在空间大地上无远弗届一样,弥漫于每一篇文章的篇页字行间,如同月光照耀,如同花香弥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