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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0年10月14日 星期三

    名家荐书
    一个叙述者,他必须是生活的一个在场者,是一个脚踏实地的现实主义者,和一个对万事万物有着悲悯情怀的人。

    叙述捕手

    赵柏田 《 中华读书报 》( 2020年10月14日   11 版)

        《叙述》,张亦辉著,浙江人民出版社2019年9月第一版,38.00元

        写作一本几乎完全由引文组成的书不只是本雅明的梦想,《叙述》便是一本使用大量引文的书。我这些关于《叙述》的叙述,也不可避免要使用到关于这些引文的引文,这乃是因为,阅读这本书之后,我与本书的作者张亦辉缔结起了一种信任的契约:我相信了他所说的,何为叙述,什么样的叙述是好的——用《叙述》里的说法,坏的叙述只有一种,好的叙述各各不同。

        2019年深秋,我和亦辉君相识于莫干山。秋日山间清竣的空气,正宜于自由心灵的漫游与碰撞(许多个日子后,我注意到亦辉君在微信朋友圈里说到那天时用了“气氛宽和”四个字),那日,会议中途茶歇,廊下抽烟的几分钟,我向他谈起读了近一年的埃德蒙·威尔逊和魅惑至今的《到芬兰车站》,他则向我推荐了詹姆斯·伍德的《小说机杼》,并不吝赞美称之为“当代最好的批评家”。都已过了中年的心情,初见之下就这样直捷地说出心头好,这少年心性里见出的,正是对文字世界的喜欢,或者爱。我认定,眼前这个人,正是纳博科夫所说的“用脊椎骨阅读”的职业读者,他不只用大脑,或用心灵,而是用整个生命的经验在体察和感悟文字的世界。

        《叙述》里的张亦辉从不掩饰在伟大的文学经典面前的谦卑。在美和仁慈、在真正的杰作、在伟大的心灵面前,他是伏低伏小的,同时,穿行在文本丛林中的他也带着职业性的警觉,他如同一个出色的捕手,指给你看那只小鹿身上美丽的斑纹,或者一只由于迅速奔跑被拉长了身子的豹。他是挑剔的,字字计较的,更多时候,他是在赞美,赞美修辞,赞美视角,赞美语言,赞美细节,赞美制造出这一切的杰出的技艺和伟大的心灵。《叙述》是一阙文学修辞学的礼赞,用亦辉君自己的话说,是“关于恰当的文字置诸恰当位置所造成的惊人效果的独特指认与赞美”。

        《叙述》的作者正是一个窥见了文学的秘密,然后返身来向我们报告的那个人。

        文学的秘密,正是叙述。写作者跟世界的关系,要言之,就是如何处理跟物的关系。就我经验所及,存在着两种书写方式:一种是飞翔于物的上空,给物附加上种种的意义,这是一种凌空的、抒情的姿势;还有一种是深入物的内部,从内里去打量它、触摸它、擦亮它,在对事物形而下的盘旋中抽取事物内在的存在感,呈现物的坚硬,呈现生活粗砺、本真和原生态。这种向着内里的深入,就是叙述。人和事,词和物,它们被说出,被写下,就是叙述。如同《叙述》书中所言:“叙述就是叙述向着所述之物的无限逼近,就小说而言,所述之物就是故事,就是人物,就是想象与虚构,或者就是整个心灵的世界。”

        抒情者可以驾着文字的滑板漂亮地滑翔,获得一种炫技式的快感。而一个叙述者,他要具备审视者的目光,有更加坚定的内心。他必须是生活的一个在场者,是一个脚踏实地的现实主义者,和一个对万事万物有着悲悯情怀的人。他还必得是文字的苦役犯和清教徒,非常非常在意文字,要让每个词像福柯说的那样坐在实处,带上自己的体温和气息。

        博尔赫斯早过就过,“我知道我作品中最不易朽的部分是叙述”。

        在叙述中漂移时间,用叙述穿越死亡,在叙述中起飞,用叙述“越轨”。穿行在文学经典丛林中的张亦辉如同缀网劳蛛,织起了一张叙述之网。

        《天空或者扣子》,谈经典作家叙述的“洪荒之力”,涉及的作家有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哈姆生、乌纳穆诺、吉卜林、罗曼·罗兰、贡布罗维奇、奥康纳、格雷厄姆·格林、索尔·贝娄、奈保尔、村上春树。不满足于哲学家们抽象地谈论生死,阐发伟大作家的叙述之光照亮死亡黑幕的《用叙述穿越死亡》,谈及的作家有托尔斯泰、契诃夫、乌纳穆诺、劳伦斯、卡赞扎基斯、马丁松、薇拉·凯瑟、马尔克斯、鲁尔弗等。整本《叙述》所涉作家和文本,几乎堪称一部二十世纪文学经典小史,也是一个我可以随身携带的小图书馆。

        简洁与准确,是叙述的灵魂。而要窥其堂奥,更需要一种物理学式的精确——但又不止于此,亦辉君说,叙述中的一加一永远大于二。我们说回到文本空间,文本细读,这于批评家是常理,但因为时代浮躁,因为爱的缺失,能够深入文本内部的批评家竟越来越稀缺。从对《约翰·克利斯多夫》这部长河小说开头第一句的调门的捕捉中,我看到,张亦辉的解牛之术已经“技进乎道”。他发现这个不凡的起手式里,“叙述从诗歌的悬崖降落到了小说的海平面”,降落到了烟火气息的世俗世界,他竟然连句子与句子之间的句号都没有放过。

        叙事学并非一门科学,就像历史并非一门科学,《叙述》的作者深悉此道,他对文本的盘旋和深入,他对好的叙述的彰扬,一再强调的是美的原则,即“真实和诗意”的表达与发明。因此他鄙视语法学家式的机械目光,也自觉地与哈罗德·布鲁姆那种看起来体式周正却缺乏艺术洞见的批评家拉开了距离,在他看来,布鲁姆式的武断是一种文学的威权主义,有悖文学的性灵与自由。因为精确,然后迷人;因为热爱,然后诗意。《叙述》因此呈现出一种物理学的精确与天文学的浩瀚。

        《叙述》一书符合我对最优秀文论的种种期许。它熟稔现代小说的种种运行机制,有着坚实的学理为底色,在表达上,它又是轻盈的、诗性的。张亦辉在全书采用一种跌宕、绵延的札记体和自由流转的片断式写作,这种写作规避了繁琐累赘的时文架构,逸出了文学批评的常见范式,它在自我增殖和生长中让文学的光芒自由呈现,看似打碎了七宝楼台,映照着的却是浩瀚的文学星空:其中有恒定的星座,也有经他捕捉追踪到的流星的轨迹。

        文学如同生活,混沌地充满着各种细节,常人极少会去注意。而一个人只要他用心读过了《叙述》,他的心会变得柔软,他的目光会变得清澈而锐利,他会去留心以前忽略的种种。以我对这本书的多次阅读,可以断言,一个人在读过《叙述》之前和之后,显然会大不一样。这或许正是张亦辉这种文学随笔的写作意义,它一方面教会我们如何读懂小说,读懂文学,另一方面,它教会我们如何更好地去生活,那就是去爱:所有的叙述,最终都应该通向爱,而不是别的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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