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大家刘亮程被认为是沈从文、汪曾祺之后作品最畅销的当代散文家之一。在以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成名前,他是乡村诗人,写过十多年的乡村诗;他也是乡村世界的沉思者、观察者,更是一个与乡村万物为伴的自然之子。他观察故土家园周遭的一切,包括虫子、鸟、蚂蚁、狗、树、阳光、风、土墙……以及人,他用沉静而不乏机趣的语言,赋予平凡单调、孤寂荒凉的乡村生活以梦幻、哲思和诗意。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刘亮程语文课”丛书,收录了一篇创作谈《一个人的自言自语》,通过对若干个文学命题的回答,刘亮程总结性地表达了自己独特的文学观和写作观。
*风格
我年轻时有人问我,那么早形成自己的写作风格,是怎么形成的?我说,是我家乡的风吹的。风把我的脑子吹成这样,说话和想事情,都不一样了。现在我不会这么说。年轻时可以漫无边际地去说话。但是,慢慢你就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了。你家乡的一场风,把多少人刮成偏头疼,他们怎么没成为作家。肯定是这场风之外,内心还有另一场风——你上的学,读的书,长的见识——那是古今人类智慧的风,刮到你这里,使你有别于他人。
*传统
在写作过程中,你一定会慢慢地明白,你的气息跟哪一个前人的气息连接在了一起。你能接着他的思考去思考,接着他的想象去想象。你在传承一颗古老心灵的温度。这就是传统。要认传统。我年龄大,知道我在传统里,哪怕我是再有独特风格的作家,我都会说我是在传统里,我没超越人类文学艺术的大传统。传统是一脉气息,只是这文脉在你身上不曾中断,延续成另一样气派。
*庄子
一般人读庄子,把他当作一门深奥的哲学。我读庄子,一看就懂了,那是一种内心状态。这种状态一般人也有,你到村里面,去和那些老头们聊天,你会发现,村里面满墙根坐的都是“庄子”,只是你不屑于去读那些老头。那些老年人经世那么久,满脸沧桑,眼睛放着童稚的光,对过往行人充满好奇,你坐在那里,偶尔听他们说两句话,那都是至理名言。
*认领
人需要认领的东西很多,尤其到了中年,尤其是我们看了那么多外面的世界,读了那么多外面的书之后,回过头来,需要朝着自己的家乡回望,朝着自己的过去回望,朝着养育过自己的乡土回望,而这些都需要认领。按照我们村里人的说法就是,上半生朝外走,下半生朝家回,人的腿总是一长一短,走着走着,就转圈回来了,不用谁来喊你。去认领那些早年经历又没有认真对待的事物,因为你只有回过头来看你的生活的时候,这种生活才有意义。我理解的文学,是对人生的第二次回望。第一次经历是新闻,只有第二次回望的时候才叫作文学。《一个人的村庄》是我在城市,在乌鲁木齐,对我早年生活的一场漫长回望。回过头来看早年的生活,你才发现生活如此不一样,跟你早年的生活完全不一样。仿佛重回人间,早年的匆忙中遗忘的太多东西,被捡拾起来。
*乡愁
乡是家乡故乡,是乡村文化在我们心中代代积累。乡愁则是我们中国人共有的特殊情绪。乡愁首先是一种文化情怀,从诗经时代,我们就开始怀乡,之后的楚辞汉赋、唐宋诗词,一直到现在,怀乡精神充满了中国文学。假如把怀乡从古诗词中去掉,那么我们的古典文学会逊色许多。这是我们的传统,一个“愁”字,千肠百结,千古传唱。其次是城市人在乡愁,愁的是被扔在远处的家乡。他们怀念小时候的村舍、玩伴、青山绿水。从童年、少年走到了中年、老年,
岁月远去,时间之河,将乡愁倒流回来。我从小就有乡愁,即使生活在乡村,但是时间远去,童年不再,岁月催人老,这些东西都容易产生乡愁。一个人在世间漂泊的感觉,它更多的跟你的家乡没有关系。家乡不动,时间流逝,人不知不觉到了远方,这就是乡愁。
*文学启蒙
最早给了我文学启示的,可能是我的两个父亲。先父是传统的旧文人,写一手好毛笔字,会吹拉弹唱,能号脉开医方,能捏骨治病。在甘肃老家时,先父是县城关小学副校长,拿国家工资,一九六一年携家带口逃饥荒到新疆,落魄到新疆沙漠边一个村庄。他跑得太远了,把自己和我们一家人逃荒成了农民。但他从老家带来了中医书,我最早看到的书,是家里那些泛黄的医书,看不懂,但隐约知道那些文字能治病,能救人。先父在我八岁时不在。几年后母亲带着我们到了后父家。后父不怎么识字,但会说书,也不知从哪听来的,他说《三国》《杨家将》《薛仁贵征西》。那些漫长的夜晚,在昏暗的油灯下,我们聚精会神听他说书,他讲的那些书里的故事,后来启发了一个写书的人。那时我生活的村庄虽然偏远,但有一些天南海北的文化人流落到村里。他们带来了书,线装本、竖排、繁体字的老书。我小时候有幸读到几本,几乎都没头没尾,破烂成半本书。那书在村里传阅了多少年,从一家到另一家,最后到了我手里。多少年后,我写《一个人的村庄》时,常想起小时候读过的那本前后撕掉多少页、没头没尾的书。我想写的也是这样的一本书,前后被我撕掉多少页,它无始无终,但孤独自足。
(本文摘自《刘亮程语文课:一生的麦地》,刘亮程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8月第一版,定价:45.00元)
本版文字由燕婵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