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果表白自己,从小喜欢图书馆,熟悉的人,会颔首认可,生疏的人,则可能心生质疑。童年生活在一家省属厂矿,万人企业,图书馆有模有样。其中一位管理员,是同学母亲的小妹,福延于我,胜似亲姨。发蒙前翻小人书,发蒙后读“大人书”,皆能随心所欲,垂手而得。可见,我与图书馆的渊源,并非虚张声势。
1966年年末,为等候毛主席检阅,我在京城逗留月余。某日一路打探,走到北海西侧文津街,凑近北京图书馆。铁锈红的大门,迎着正南的冬阳,默然紧闭。异地口音的学生,川流不息从面前经过。墙内的楼宇,可望不可即。路人告知,已封门多时,怕是再难打开了。人生记忆中,这是唯一一座瞻仰未遂的图书馆。多年后,该馆迁入新址,铺排豪放,阔大之至;更换的馆名,“北京”变“国家”,显赫至极。但于我而言,似乎存下莫名的生分,无数回途经此地,却不再有晋谒的念头。
曾达数年时间,除了寒暑假和参加“社会办学”,几乎天天去报到的,是新开湖边的南开大学图书馆。这算得我年轻时受益颇丰的一座殿堂。当时心眼儿里迄无杂念,迷恋图书馆,只为淘换些日后吃饭的本事。中文阅览室有位陈老师,认定我为上进青年,常用她的提包帮我提前占座。我毕业离津,陈老师移居香港。她的良善无声,似寸草春晖,近五十年过去,亦难以忘怀。
上班期间,我一度兼管的公事中,包括单位资料室。单论藏书量,十足一座不可小觑的图书馆。若干孤本、善本、珍本、字画,令其身价倍增,亦逗人觊觎。但之前七八年间,历经三次迁徙,家业迅速凌乱。好端端一堆财富,派不上用场,令人难以释怀,我便惦着恢复开架借阅。未料人事错综,乱麻无绪,愿望最终化作泡影。
十来年前,去澳门开会,乘便参观何东图书馆。若以规模排序,当地公共图书馆中,何东位居老大。花园建筑,前后院,三层楼。间间阅览厅内,坐满伏案的人,骨子里的沉浸,让我顿生久违之感。看过“最大”,余兴未减,竟想见识一家“最小”。经朋友指点,翌日坐上的士,到得南端的路环,在一条叫“十月初五”的马路上,走进一座高龄葡式建筑。小小馆舍,袖珍到令人怜爱。仅有二十余座位的阅览间,整洁雅致,座无虚席。管理员对我含笑摊手,分明是无位款待的遗憾。
云南腾冲,乃极边之地。我两度前往,最爱城区西南和顺图书馆。六百年古街,名列中国“十大魅力名镇”榜首,图书馆立下汗马功劳。斯馆1924年问世,于今九十六年。世事冲撞,间或停歇,但多数岁月,勉力开馆纳客。几间书库,是当初的老屋;众多报刊、丛书,是旧日的陈货。宅院建材,路旁奇树,门上锁头,案几座钟,馆名印章,甚或数道铁门,均为建筑初期的“原装”,远购于上海、香港、仰光、伦敦。几近期颐之年的寿数,当之无愧,成为中国“最旧”的乡村图书馆。
庸常人生,却屡遇巧合。上月中旬,在广东珠海,走进一座“最新”的城市图书馆。此番称作“考察”,一副蓝牙耳机,刚刚戴上,便有曼妙之音传来。众人听话,迅速归附于一位许姓女士。耳机里几笔数字,表明该馆规模,全市第一,但资历尚浅,需再过俩月,才满开张周岁。闻听此言,四下顾盼,端的触目簇新矣。
一楼中厅的巨大荧屏,可展示馆内繁多数据。大堂两侧,顶天立地的电子借阅板,数千种电子书封面,数百集视频,只消动动手指,自会“应邀”徐徐飘落,俨如山间瀑布。一楼、二楼、三楼,每一层的人性化构思,全覆盖的智能化管理,全天候的自助借阅,崭新、稀奇,已臻无可挑剔。
三楼西侧落地窗前,与许女士聊起“读者”。她介绍,随疫情消退,前来借阅的朋友,逐月增多,让人欣慰。旋即又听出忧忧声调:“眼下读书人,其实越来越少。厌弃阅读,沉迷手机,哪怕获取海量信息,并非真才实学。我熟悉几位爱书的孩子,便格外在意。每回见到,不论手头多忙,都抽空与他们聊聊。”
尽管口罩遮住脸庞,依然能从眼角眉梢,读出她心里的慈爱。无一句壮语豪言,却有纷纭中的清醒,叫人心思翻涌。恍惚间,南开大学图书馆的陈老师,携带往昔归来,站在我的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