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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0年10月14日 星期三

    酒事江湖31

    复旦酒事

    汪涌豪 主持:丁帆 《 中华读书报 》( 2020年10月14日   03 版)

        其实,要说这个话题,复旦许多人比我更有资格。盖我既不善饮,也不好饮。但因为一直工作、生活在这个地方,目接之外,更多耳闻,也就有得一谈其间的种种趣事。

        许多人都知道,复旦大学文史哲三系,数章培恒、朱维铮和潘富恩三先生最好饮善饮。他们学术上的成就素为学界推重,为人梗正仗义,极富人格魅力,至今传颂人口。但其酒品酒德如何也深孚之,并让人每每想及,犹觉清芬余香,挥之难去,就不是一般人所能了解的。说起来,三位先生都非常有个性,高自崖岸,不轻许人,但实际上眼冷腹热,所以他们能越过不同的气性结成欢友,看似不可思议,其实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其中章先生酒量最洪,且兼备众体,白酒、红酒、洋酒三种全会,不过因为绍兴人的关系,于黄酒似更喜欢一些,特别是到晚年。由于交游广,慕名来问学或请求各种帮助者众多,他几乎隔三差五就会请客。来者若年长位尊,他执礼如仪;若同辈亲近,则陪劝无已,总之是自己一点都不少喝。某次接待一批俄罗斯客人,学过一些俄语的我奉命随伺。开宴前,他特别关照,彼人善饮,须上足酒。不意其中一位海量,酒至半酣,脱了外套,捋袖猛灌,及至局散,几乎被同事架着出去。这也是我唯一一次从他脸上读出佩服的表情。至与学生辈喝酒,是他最开心的。此时看他表情,另有一番慈祥,就是不温不火地以冷滑稽劝你多喝,其实是故意恣人纵放,自己从旁赏其醉态尔。

        由于常起大局,邀结四方,华樽旨酒,绮席嘉肴,自然架不住囊中羞涩。我当然无从知道,每每这种时候,他动没动过解衣市酒的念头。在古人,是不惭记下自己这种狼狈的,韩愈《赠崔立之评事》诗中,更有“钱帛纵空衣可準”的豪句。章先生不写诗,但实在没办法了,向我导师顾易生先生借钱,据我所知,确实不止一次。不过,古人饮酒常常是因为有块垒,不如意,章先生何许人,他是天地宽酒乡更宽。所以每当酒阑人静,学生们一个个看着倒地,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愈发开心,甚至有点诡谲。我们怕他累,总是择机说散了吧,他每固留之。这样换过别家,重设酒史,再申酒律。后入门的学生不懂事,常常被酒大言,无所避就。他居然听任之,只是关照再上来的酒,度数可以低一些,菜就不讲究了,毛豆子加花生米,三杯两盏,师生尽欢。记得有段时间,这样的聚会,间日一集,集必竟日。但第二天一早,他都能准时到研究所上班。如此娱而不废,令人佩服。

        我曾经问过朱维铮先生,你怎么看章先生的酒量。朱先生懒得回答我,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是你所知道或想象得到的。自然,他们经常在一起喝酒,谁有好酒都会想到对方,而对方再忙也能每传必到,一定是有原因的。但作为晚辈,我更喜欢按朱先生的表情判断,那就是不服。相对朱先生,章先生的不服表现得较为含蓄,但从他更多主动设局召邀看,他不服的“度数”其实不低。有意思的是,两人喝酒,并非像刘禹锡《裴令公置宴席上戏赠》所写,“酒力半酣愁已散,文锋未钝老犹争”,或者梅尧臣《和子华陪宴》所说的,“中酒作暴谑,心亲语多剧”,经常是推杯不语,尤其移席至章先生家,喝到夜深,喝空了桌上桌下所有的酒,倒下的应该说以朱先生居多。许多人知道,朱先生习惯晚上工作,白天睡觉。夜深人静,他每个毛孔都张开了,人变得异常机智敏感,与白天遇到时完全不一样。某次在电梯上遇到,他一脸严肃,斥问“你最近在报上写那么多干吗”,让我窘迫得只有唯唯而已,岔开话,关照他别多喝酒——其时他身上仍可以闻到酒气——他这才露出一丝笑,不再多言。我不知道前晚他是和谁一起喝,但在章先生家最有趣的一次是,他照例没能挺住,倒下前,酒眼茸茸,冲着章先生,很不耐烦地问:“老章,你怎么还不走?”他是把章先生家的沙发当自己的床了!

        相较而言,潘富恩先生是另一类妙人。他相貌敦朴,属于敛尽声光的谦谦长者。某次被请去国际饭店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居然被保安拦下。门人闻之不忿,但他呵呵一笑,不以为忤。其时我正客座九州大学,他来日讲学,我因住处宽敞,和室、洋室之外,还有老大一个客厅正对着花园,就邀他来住,他欣然从之。若非几天相处,真不知道为人温厚、不多言语的他喝了酒会这么有趣。他不但酒量大,酒风尤其好。每劝辄饮,饮必尽。那时候我还很喜欢说话的,常常忘了敬酒,而他是不劝不敬也饮。古云:“酒有别肠,不必长大”,看着个子矮小的潘先生这么能饮,我从此信了这话。席间,从自己的经历讲到自己的研究,从如何认识师母讲到如何接应学生,无数次,我未及笑,他已自笑倒。在古代,酒德与琴道、诗调是被并列为文人风雅的要件的。那几天我们清酒、烧酒、啤酒轮着喝。其实我只是陪着,不时抿一口而已,他兴到处,去小杯,换酒海,愈喝愈来兴致,次日中酒晚起,竟像没喝过一样。昔颜延之《陶征士诔》称陶渊明“心好异书,性乐酒德”,潘先生庶几近之。也是由于老实,当他与章、朱二先生结成酒军,最先倒下的通常是他。他上下课总骑一辆老旧的自行车,是其时复旦校园一道风景。那次扶醉从章先生家出来,勉强将车推到自家楼下,就再无气力上楼了。第二天,师母下楼买菜,看见他颓倒在楼梯上,双手抱着自行车,正呼呼大睡……

        这样能笔耕也能酒战的妙人,自然为我所崇拜。其时,我任职古籍所,在章先生手下参与编纂《全明诗》,可以说吃尽了苦头,心里忒多抱怨。但饶是如此,仍无比佩服他。有次考明人生卒年,弄错了三个人,关门遭他一顿猛剋,然后拿出自己做的,其人生平,果然历历如绘。我那时年少气盛,还敢为自己辩解,称你行不等于我行,应该承认两者的差距。但他说:“你不是水平问题,是态度问题。”当时以为大冤枉,现在想来,大好的期许呵。可能因为剋猛了,事后被召去参加了一个饭局。席间,章先生给主宾敬酒,也给我斟了酒。他以这样的方式,顾及一个年轻人的感受,这也是我后来才体会到的。我的意思是,这样的时候,喝酒就不仅仅是喝酒了。这酒的意味也就特别醇厚特别绵长了。

        年来老辈凋零,诗情酒兴渐阑珊,但私心常怀念那个年代,和由那时候师生泼醅出的酒事的甘洌与馥郁。李白《将进酒》写得何其豪放痛快,其中“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两句尤其有名。连着看,意思似绝对了些,但拆分开来,有道理呵!只是有些遗憾,今天凡厥令时,老师广座高陈,炮羔酾酒,后生魁俊接引维勤的盛况已很难再见。至于那种师生相与,同道过从,并不择日,而只乘兴,然后列筵邀伴,刻烛限诗,更是稀如星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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