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评本色
在上世纪80年代登上当代文学研究舞台的青年学人中,黄子平最早以文学批评为人所知,并以其对语言的敏锐感觉,开一代形式批评的风气之先。1990年,黄子平告别求学与执教多年的北大,淡出大陆文学批评圈,开启了辗转海外并最终落脚香港的学术后半生。这一被视作“自我边缘化”的空间转移,见证了他从文学批评转向文学史研究的学术调整。(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1996年推出的《革命·历史·小说》是黄子平对中国大陆革命历史小说系统性研究的成果,2001年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引进出版后更名为《“灰阑”中的叙述》。2020年,北京大学出版社推出《灰阑中的叙述》增订版,加入黄子平的长篇访谈及其与人大师生的课堂讨论。二十余年的出版小史背后,那个被新潮美学与诗性精神所充盈的80年代并未在他90年代以后的学术研究中隐去,相反,80年代的批评演练、结构-解构主义理论趣味、关注文学形态与革命、政治之间互动关系的问题雏形,都在以“重读”为核心的革命历史小说研究中得到延续。
如果说从批评转向文学史研究是《灰阑中的叙述》的纵向坐标,那么始自80年代中后期的“重写文学史”思潮则构成这本书不容忽视的横向坐标。将文学史从对社会政治史简单的依附中独立出来,以人性、审美与文学本体性为根基,寻找全新的叙述框架,是80年代思想解放运动的有机环节。“重写文学史”作为一个口号被正式提出,来自王晓明、陈思和1988年在《上海文论》开设的专栏,但广义的“重写”试验,早在1985年钱理群、陈平原、黄子平提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时就已开始。1991年,“重写文学史”专栏在海外杂志上重开,黄子平一手编辑组稿,一手撰文,收录在《灰阑中的叙述》的文章中就包括影响较大的重读丁玲《在医院中》的《病的隐喻与文学生产》。
从80年代的“20世纪中国文学”,到90年代的“重写文学史专栏”,再到“再解读”研究思路,都可以被纳入一个广义的“重写文学史”潮流之中。在这个大的“把文学史还给文学”的研究转向里,每一步黄子平都躬身参与,从未缺席。这批怀有共同关切的“同时代人”跨越海内外的对话、交锋,反思“革命历史”叙说的求索,则构成孕育《灰阑中的叙述》时代土壤,可以说,这本书正是“重写”“重读”的大时代脉动一步步催生出来的产物。
《灰阑中的叙述》选择以50-70年代革命历史小说为考察对象,实际上出自对一套“经典化”历史讲述规范的反诘。在这本书最初面世的时候,这种回归历史深度去揭示的做法,是颇具有颠覆性意义的。
黄子平曾直言不讳对于“文学史”存在的不信任,信奉“文学史只是一种特殊的文学批评”。故而他的“重读”,也呈现为“读碎片、读字里行间、读缝隙”等高度个人风格化的写作方法。无论从事何种文学研究工作,批评从来都是黄子平的当行本色。黄子平从语言符码的缝隙入手,提炼出“时间”“身体”“性”“宗教修辞”等关键词,出入于英雄族谱、绿林传奇、言情小说、家族神话与成长叙述等多元汉语写作传统,剖析当代文学想象与信仰的生产机制,也提供跳出既定的文化-权力结构,另辟想象的路径。值得一提的是,酝酿《灰阑中的叙述》的80年代末恰逢莫言《红高粱家族》等新历史主义小说崭露头角,另类革命叙述争相涌现。这样的文学场气候,也为黄子平对50-70年代革命“经典化”革命叙事的重新解读,留下了一份时代见证。
“重读”与自我精神治疗
生于1949年的黄子平,被称作共和国与中国当代文学的同龄人。《红岩》《林海雪原》《青春之歌》等革命历史小说,本就是给其成长留下深刻烙印的启蒙读物。从海南农场的知青劳动,再到新启蒙话语兴起的80年代北大求学,可想而知,亲历了当代历史之后,新旧叙事给当事人制造的困惑。因此就不难理解,为什么黄子平要把《灰阑中的叙事》视为“对少年时期起就积累的阅读积淀的一次自我清理”“自我精神治疗的产物”。正因为一代人的历史境遇,方才有了一代人的重读。正如谢冕所说:“我们经历着无休止的因文学的蜕变而带来的不同观念、不同思维方式的冲撞与折磨,我们不得不以充分的耐心承受着历史的重负所给予的无尽的磨难。”
曾经创造了秩序的革命历史故事,对黄子平而言,“重读”从来不是封闭在纸面上的语言游戏,也不是纯粹对象化的学术研究,它一直在与过往的阅读训练的关系之中展开,并不断指向对自身的记忆、欲望、价值体系。
在《〈故事新编〉:时间与叙述》一文中,黄子平与鲁迅生命经验的深刻共鸣,或可视作这种孜孜不倦的“重读”行为的自问自答。黄子平之所以格外关注“回忆”,之所以对“旧事”“时间性”有精细入微的玩味与剖析,正因为“过去”能够刺痛当下、解答未来的焦虑。“重构历史,诠释传统,新编故事,便也正跟个人性的回忆一般,是为了理解现在和未来,理解自我们理解生命的意义和人的生存处境。”这段话说的是鲁迅对儿时阅读经验的重新整理,却也是黄子平的自况——对年少时革命历史小说的“重读”,何尝不是他自己的“朝花夕拾”与“故事新编”呢?
摘掉引号的灰阑世界
收录在书中的同名作《灰阑中的叙述》,是黄子平对香港作家西西《肥土镇灰阑记》的研读。从《圣经·旧约》中的所罗门王巧断夺子案,到元杂剧《包待制智勘灰阑记》,再到布莱希特《高加索灰阑记》的戏剧改编,这则“两母夺子”的故事原型在东西方世界广为流传。但人们向来只看到舞台上血缘孝悌的伦理之辩与断案者的英明智慧,却很少注意到那个被抢夺的孩子。西西在《肥土镇灰阑记》第一次让那个孩子开口说话,打破了风暴中心千百年来的沉默。黄子平进而从中发掘出“灰阑中的叙述”的意象,赋予身处边缘的弱者以发声的位置和意义。
对于这个故事里“黄口小儿”的发现,恰如黄子平面对革命历史小说时一贯的敏锐洞察,见他人所不见。越是习焉不察的角落,越是容易匆匆翻过的缝隙里,越有可能藏着另类声音与异质品格。就如同他在《林海雪原》《保卫延安》《烈火金钢》等作品中,读出民间宗教信仰(《“革命历史小说”中的宗教修辞》),在巴金用“脱离枯树的绿叶”对《秋》的解释中,读出古怪意象背后的社会生物学想象与青春崇拜(《命运三重奏:《家》与“家”与“家中人”》)。灰阑既是以一种声音压抑众声喧哗的边界,却也源源不断地对灰阑中的人闪烁着凭借叙述以自救、以澄明主体性、以跳出灰阑的诱惑与希望。
更进一步说,国人对于“发声”的文化寓言从来都不陌生,“灰阑中的叙述”恰似鲁迅著名的“铁屋中的呐喊”在20世纪末乃至于今天的历史回响。在《〈呐喊〉自序》中,鲁迅想象少数清醒的先觉者发出大胆、战斗的呐喊声。近百年后,黄子平笔下的“灰阑中的叙述”显得更为温和,却有一种清醒和坚守。在最新增订版的书名中,灰阑的引号被黄子平抹去。如果说曾经“打上引号”的举动,是为了不无反讽的强调,那么如今“摘掉引号”,则暗示着更多的声音被放了进来。即使无处不在的“灰阑”已成为一个常态化的文学与文化困境,只要灰阑内外有关真理的论辩与对话仍在继续,就仍有被听见的希望。正如黄子平自己所说:“在无往而非灰阑的世界上,大声疾呼显得滑稽,理智而温婉的话语,才有可能具备持久的内在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