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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0年09月09日 星期三

    酒事江湖27

    我的三次酒醉

    沈嘉禄 《 中华读书报 》( 2020年09月09日   03 版)

        绍兴人肯定会吃酒——这几乎成了铁律。饭局上,初次见面的朋友端着酒杯来敬酒,我惶恐不安地起身。“听说你是绍兴人?那肯定会吃酒,来,一口闷。”新朋友一饮而尽,笑眯眯地盯着我,同桌的朋友也在起哄。喝还是不喝,实在是一个问题。

        绍兴是举世闻名的酒乡,绍兴人会酿酒也会喝酒,我祖籍绍兴,所以我肯定会喝酒而且酒量一定不错。这个推论逻辑性很强,不容置疑。但万事总有个例外,我就是例外。我祖父祖母、我父亲母亲,包括七大姨八大姑甚至堂兄弟表姐妹等等,都是好酒量。小时候家里来了老家客人,妈妈将一个特大号搪瓷茶缸塞给我,差我去街角的食品店买零拷黄酒。“加饭,拷满。”妈妈再三关照,我晃晃悠悠地捧回家,大概两斤左右,晃出在茶缸外壁的酒液有点黏手。妈妈在厨房里哐哐炒菜。两盆菜还没吃完,茶缸已经见底。

        可是我天生不会喝酒。记忆中第一次喝酒,实出顽皮,在绍兴后梅老家的柴房里,趁大人不注意,站在小板凳上从“七石缸”里舀了一勺黄酒喝,凉嗖嗖,甜滋滋,然后就坐在缸下呼呼大睡。第二天爷爷找出一只彩瓷小酒盅送给我,画面上,一个头戴幞巾、美髯飘飘的老夫子拥着一坛佳酿酣然入睡。奶末头孙子能喝酒,爷爷很高兴:“喏喏,太白醉酒噢。”

        这一幕童年即景如此清晰,只因为此生唯有这么一次接近诗仙李白。等到我身渐蹿高,可与父母一起分酒喝时,这酒不知怎么就变得燥烈起来,无论黄白红,稍一沾口,面孔必定红成猴子屁股。而且,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喝啤酒,必头痛;喝黄酒,必手臂一片红疹;喝红酒,必心动过速加胃痛;喝白酒,头痛加心动过速加胃痛加红疹潮涌。后来又发现,假冒伪劣白酒入口,立竿见影的头痛欲裂,喝正宗茅台、五粮液、古井贡酒等,潮起潮落很快,胃也挺得住,头痛概率低。当然也不敢多喝,三钱杯,三杯为限,四杯到顶,再喝,脚底踩棉花,舌头转不过来。

        不过我备受催残的痛苦经历并不能说服热情好客的朋友,不会喝酒可不是一个好作家噢。很多场合之下,我只能有节制地抿两口,感觉差不多了,捋起袖子展示“血染的风采”——手臂上已然“万山红遍”,小脓包蚁聚蜂攒。“那你就多吃菜吧!”朋友将我拍倒在座位上,算是大赦,那目光,说不上是怜悯还是不屑。

        于是我只顾闷头吃菜。我之所以成为所谓的美食家,恐怕得益于“不善饮酒”。

        也因此,我的醉酒经历屈指可数。当朋友豪迈地回忆起自己醉酒的种种表现时,越是荒唐不堪,奇拙怪样,越能引发我的敬仰。有人说我性格内向,不喜浮夸,其实我也想疯狂一把,指点江山。但低头一想,一杯薄酒就能将我淹死,我又如何与人争锋?

        每次填写个人履历表,在籍贯栏前毫颖生涩,我真羞与孔乙己在同一家亨咸酒店啜饮啊!

        不过也有三次醉酒的经历值得一说。二十年前参加一家杂志社的草原笔会,一干人来到希拉穆仁草原,骑大白马,睡蒙古包,晚上篝火熊熊,与内蒙作家联欢。主人杀了两只羊,白水煮熟后堆在大盘里端上来,大块羊肉上插了十几把尖刀。这就是汪曾祺先生在文章里写到的“手把肉”。但是我还没把一块羊肉剔净,身后就响起了激越的歌声。当地风俗,用歌声与美酒欢迎远方的来客,敬酒从唱歌开始,客人若不起身,蒙古族姑娘就一直唱到天亮。我岂敢怠慢美女啊,慌忙起身“应战”。仔细一看差点吓晕,这杯,就是胡松华在歌里所唱“高举金杯把赞歌唱”的那种银质镀金高脚酒杯,满满一杯至少有四两,而且是被誉为“塞上茅台”的宁城老窖!但是箭在弦上,只得依古法将手指蘸酒向身后弹三下,接过金杯一次而尽。知根知底的上海朋友赶紧将我扶下,吃手把肉,喝羊杂汤,等大家纷纷冲出蒙古包活蹦乱跳时,我已经朝天躺倒了。等我醒来,从蒙古包顶端的天窗朝上望,那真是星河浩瀚,一片灿烂,是都市里不可能看到的壮丽景象!

        至今觉得为如此壮丽的景观醉一回,值!

        还有一次在贵州,也是团队活动,上海作家记者组团去黔东南采风,在一个苗族村寨的风雨桥内吃长桌饭。苗家风雨桥跟汉族廊桥相似,上有顶棚,两边类似美人靠,可供旅人小憩。桥面比较宽阔,不单可走人畜,小型车辆也可通行。长桌饭,顾名思义就是用十几张桌子拼成特殊的席面,主客面对面坐在小板凳上进食,敬酒、交流都很方便。在重大节日,苗家的长桌饭可以排到一百多米长呢!我们一行有三十多人,开吃场面也相当壮阔,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对对碰,有点梁山好汉的豪迈。

        长桌上叠床架屋地摆满了老腊肉、白斩鸡、酸菜土豆、红烧牛肉、凉拌蕨菜、摘耳根、酸汤鱼、小米鲊、糖水南瓜等苗家传统美食,还有浅红色的杨梅酒和归作白酒类的青酒,度数都不低,口感有点冲。才吃了几口,四五个头戴银头饰的苗家姑娘就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围着我们唱起了敬酒歌,曲调高昂清丽,歌词率直热辣:“阿表哥,来看妹,阿表妹,来端酒,管你会喝不会喝,都要喝。你喜欢,喝一杯,不喜欢,喝三杯。不管喜欢不喜欢,都要喝……”

        我架不住她们的热情相劝,满满地进了一杯。只三五分钟,我就在风雨桥上烂醉如泥了,由朋友将我抬到大巴上凉快凉快。叫我醉倒的,真不知是米酒还是肥肉呢。

        要说这两次醉酒可堪回味,还有一次倒令人伤感。那是二十八年前,我参加上海某杂志社组织的一个活动,去山西某大型国营煤矿采访。我那时候还年轻,容易冲动,想法也多,完成采访任务后犹有不足,提出去矿工宿舍看看,负责接待的矿务局宣传部门干部面露难色,于是我就自个儿摸上门去。矿工们住的房子相当简陋,砖根黄泥墙,甚至有木板墙的,瓦楞板房顶也大多破裂,用砖压着,小路上坑坑洼洼,辙坑里的脏水反射着惨淡的日光。不时有女人的嘤嘤哭声从黑暗处传出,据说矿工酗酒、赌博、打老婆是极普遍的。我随机进入一户矿工家,说明来意后主人十分热情地接待了我。这位矿工才四十多岁,面容憔悴,本是四川资阳农民,来山西已有十多年了,娶当地农村姑娘为妻,有两个孩子。屋里一片昏暗,看不清有什么家具,电视机、冰箱都没有,桌子上立着半瓶劣质白酒,一包花生米就是下酒菜了。矿工大哥刚下班,喝酒喝到一半。

        我已经下过矿了,知道这个矿的设备都是从波兰进口的,在当时也算是先进的了,矿上二十多年也没有发生过事故。但是综采设备转起来,粉尘还是相当厉害的。矿工们升井后,个个都像黑包公,只有一对疲乏的眼睛还是亮的。

        这天我与矿工大哥聊了两个多小时,在本子上记了十几页,直到矿务局的干部找到我,客客气气地将我接去吃晚饭。这个时候我已经与矿工大哥喝光了一瓶白酒,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是被四五个矿工抬上车的。

        后来我相当克制地将这块内容写进文章里,最终还是被删掉了。我当然也去参观了矿务局专门为管理层建造的别墅群,每人一幢。他们还请了德国的建筑师来设计,有独立花园,有敞亮的回廊,有红瓦大坡顶,有眼睛似的小天窗,宛如童话故事里的背景。

        十多年后,这家矿务局成了上市公司,实力越来越强。我也欣慰地得知,矿工们终于住进了集团公司新建的廉租房。那个资阳籍的矿工应该退休了吧,愿他有一个幸福的晚年!

        我很想与这位矿工大哥再喝一次,直到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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