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2月21日,何申在承德辞世。时值新冠肺炎疫情肆虐,全国处于紧张状态,无法举办相应的悼念活动,我们与何申只能隔空告别。得知何申辞世的消息,我在微信朋友圈中留言:“著名作家何申先生今天在河北承德辞世,享年69岁。先生也是勤于笔耕的书法家,他的书法作品应邀参加了多次作家书法展。他的逝世,也是当代文人书法创作的重大损失”。
何申是天津人,1969年到塞北山区插队,1976年于河北大学中文系毕业,分配到承德市,从事文化宣传工作。曾担任承德市文化局局长、承德日报社社长等职务,并被选为第九届、第十届全国人大代表。因小说创作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与关仁山、谈歌并称为当代文坛的“三驾马车”。
我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开始阅读他的小说的,中篇小说《年前年后》《穷县》《一乡之长》等,字里行间能够感受到北方农村的苍凉、浑厚,农民生活的艰难、贫瘠,以及向命运挑战、脱贫致富的坚定信念。那时,我还年轻,对先锋文学着迷,读何申小说总觉得疙疙瘩瘩的。后来,看到何申所讲的一段话,我释然了。他说:“在写农村基层干部的同时,我又写了大量反映农民生活的作品,我知道现今他们的日子比我插队时强了许多,但山区条件限制着生产的发展,还有许多人为的因素,使这里的农民生活仍然困难,不少人还没有脱贫,我衷心地盼望着他们早日脱贫走向富裕,我为他们的艰难而着急,于是我就把他们的生活状态写出来,起码是一声呼吁吧!让人们不要忘记我们这个大家庭还有穷人,尽管这个穷的含义和先前不一样了,但每年人均几百块钱的日子,说到哪里也是艰难的······中国有那么多农民,能为他们办点有益的事,对我来说是一种幸福的安慰”。
这是何申1996年说的话,彼时“三农问题”是国家的大问题,从中央到地方都在寻找良策以对,尽快让农民富裕起来。何申有着多年的插队生活,熟悉农村,了解农业,关心农民。他用自己的小说,表达对中国农村的关心,对农民生活的忧虑。何申有生活,他写作也接地气。1997年,中篇小说《年前年后》荣获首届鲁迅文学奖。
这时候,我只是何申的读者,彼此没有联系。
知道何申擅长书法,是他当选全国人大代表以后。文学界的全国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的提案以及在京的生活,媒体一直关注。有一天,我在《文艺报》看到了对何申等人的报道,他们在会议结束时,在一个书画笔会上,挥毫书写,点染丹青。报纸上还刊登了何申一幅笔墨酣畅的书法。我记住了这个场景。
此后,与何申交往,媒介就是书法。
得到何申辞世的消息,我到书房找到何申的小说集《乡村无眠》,这是2015年出版的书,收有《年前年后》,我下意识地读了下去,“往年一进腊月,各乡镇早早地就老和尚收摊吹灯拔蜡放众人回家喝酒去了”。今年的腊月过去了,正值正月,何申再也不能“吹灯拔蜡回家喝酒”了。这句话,让我的心情无比沉痛。
这本书有何申的简介,关键词有“作家”“书法家”,有“全国人大代表”“中国作协全委、河北省作协副主席”“三驾马车”“鲁迅文学奖获得者”“《人民文学》《当代》《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奖获得者”,等等。其中一条,让我怦然心动——书法作品“入选中国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与日本国会议员书画展”。我看着这行字,思绪回到了十四年前。
我就是通过“中国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与日本国会议员书画展”,同何申联系上的。
彼时,中国人民对外友好协会、中国文化艺术发展促进会为了促进中日友好,共同举办了这次书画展览活动,旨在以书画联展的方式,让两国知名人士的关系温暖起来。我担任本次书画展览组委会的秘书长,负责这项工作。能书擅画的中国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很多,也许心中的文学情结使然,对文学界的全国人大代表、政协委员格外关注,我开列了文学界有书画专长的全国人大代表、政协委员的名单,如王巨才、杨匡满、张贤亮、贾平凹、舒乙、翟泰丰、谭仲池、赵丽宏等,当然,也包括何申。很快,约稿函寄往河北承德。
很快,何申寄来了参展作品,并附有短笺——
瑞田、王玲同志:您们好!
今年两会期间,参加中国作协的活动,得到“征稿函”,很高兴。
我也喜爱书法,但水平有限。考虑到自己已是两届全国人大代表,为表示对此次活动的支持,就写了一幅字寄上。
随信附名片一张。
顺祝书画展圆满成功!祝二位心情愉快
何申2006年3月23日
信中提到的王玲,是书画展组委会的秘书,她打开了何申的邮件,把他的书法作品贴在墙上。我正紧锣密鼓地征稿,记得刚与韩美林辞别,回到了位于南黄城根的办公室,王玲告诉我,何申老师的书法作品寄来了,我点点头,走到何申的书法作品前,认真拜观。
这是一幅对联,内容是“四时小说书万象,三月文章为民生”,不讲平仄,偶句也欠推敲,联语切合展览主题。款识为“岁次丙戌夏热河何申”,钤印两枚,一是朱文“何申”,一是白文“三驾马车”。行草书体,用笔辛辣,结字含蓄,没有何申书法惯常的“长枪大戟”,难得的节制、内敛。后来,我读到何申的随笔《作家的“字”》,他提到了创作这幅字的初衷:“‘四时小说书万象,三月文章为民生’,意思是我长年写小说,写的是人间万象;到了三月开全国人代会,写的是建议、议案,等等,主要就围绕着国计民生去考虑了”。这幅作品作为“中国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与日本国会议员书画展”的参展作品,在国家博物馆展览大厅亮相,我向与会嘉宾介绍“四时小说书万象,三月文章为民生”的作者是一名小说家时,几位读过何申小说的人连连称赞:有文采,有文采。
此后,与何申见面,我说,参加“中国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与日本国会议员书画展”的那幅书法作品,应该是他的代表作。他哈哈笑起来,说:“以后我常写‘四时小说书万象,三月文章为民生’”。
书万象,为民生,这两个词常常让我想到作家的责任,文章的意义。
与他第一次见面是在承德。那是2009年的秋天,去承德参加郭小川诞辰90周年学术研讨会,当天晚上,我们在下榻的酒店见面了。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因为有了多次的电话联系、手札往复,彼此并不陌生。那天晚上,我们谈得最多的是书法。他告诉我,自己在天津长大,父亲对他说,“你必须写一手好字,往下这辈子就不愁吃穿了”,他听父亲的话,以后写完作业,就要临帖写字。读小学时,他常去天津的荣宝斋闲逛,有一幅字让他记忆犹新,那是一幅草书,他只认识开头的“鲁迅”二字,这幅字诱惑着他,有了时间就跑去看看,直到这幅字被人买走,他才悻悻而返。文革期间下乡插队,因为有写字的专长,被公社借调,写材料,写标语口号。直到上了大学,有了工作,生活平稳,开始写小说。很快写成了著名小说家,“有一年去湖南在曾国藩旧居,下大雨,身上都湿了,人家铺了纸让写诗,我灵感突至,说行了我现在正是湿人(诗人),一首七律马上出口并流畅写就。往下这闸门就开了,日后但凡参加笔会,就多由我作诗写字。参加中国作协七代会,我在北京饭店金色大厅当场写了不少字,还有人转手卖给了外宾”。
道理也简单,何申是文学名人,他的书法自然被推崇。
从承德返回北京,我与斯舜威共同策划了“心迹·墨痕:当代作家学者手札展”,这是同人展,参展人员由我们确定,何申名列其间。我给何申写了一通手札,与征稿函一同寄往承德。何申收到了我的手札和征稿函,他对“手札展”给予肯定,表示支持。不久,他的参展作品寄来了,是诗札,他以行草书抄录了自己的旧体诗作,字迹开张,有着浓郁的书卷气。这幅作品体现了何申毛笔书写的水准,历经北京、烟台、大连、杭州、深圳、东莞、石家庄等地的巡展,至今还有观众、读者记得。
从“心迹·墨痕:当代作家学者手札展”以后,我集中精力关注当代文人书画的书画创作,以此为题材,策划了一系列关于作家、学者的书画展、手稿展、手札展。这些展览,基本上都有何申的作品,要么是书法,要么是手稿、手札。我也发现,耳顺之年以后的何申,对书法更为热爱。我看到他关于书法的一段话,讲得情真意切:“个人书法技艺的进步,归根结底是中国传统文化积淀的结果。而学研之所得,往往又是不断发现自己的知识断层何在,书法感悟差在哪里,于是就再读再写。学古人学今人,也相信自己。循环往复,以至无穷。这大概就是我的笔墨之缘的新追求吧”。
有文章之爱、书法之长的晚年一定是幸福的。常在报刊上看到他的散文随笔,也不断在一些书法展览上看到他的书法,觉得在承德的何申过着传统文人的生活,悠哉乐哉。期间,我也去过承德,几个人见面,写字喝酒,难得的快活。
2018年,得知何申身染沉疴。在北京,经常见到“三驾马车”之一的关仁山,从他的口中得知何申的一些情况,依旧作文写字,乐观、豁达。我通过微信向他问候,他只是轻描淡写地敷衍,更多地还是谈写作和书法。2019年春,他在给我的一通手札中说道:“当下文人,特别是写小说的,不少人年龄大些,都不约而同喜爱书法了。如我们‘三架马车’。以我个人体会,这种‘转移’实则是在文化上的更深一步的学习和进取。为了书法,必须再读历史,再习文字,即便我这等年龄之人,一旦涉及繁体字,也几乎是重新学习。学了之后,感觉得到了太多的新知识”。
何申讲的是事实,当代作家对书法表现出格外的热情,这是传统文化基因的使然。同时,社会分工的细化,硬笔的广泛使用,毛笔书写已不是人人可以为之的了。于是,何申有了“必须再读历史,再习文字”的想法。我回复时说,“再读历史,再习文字”是当代作家书法从名人字步入文人字的必经阶段。这一年,何申经常把他的书法通过微信传给我,我们也会就某一幅字、某一个字进行讨论,有一些不错的字,我也会介绍给朋友或我自己买下来收藏。
睹物思人。想念何申的时候,会不自觉地翻开他的书,读一读他的旧作,也会展开他的书法,静静看着那几行熟悉的字迹。作为当代著名作家,他给我们留下的书法作品份量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