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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0年07月01日 星期三

    去但泽克找君特·格拉斯

    程丹梅 《 中华读书报 》( 2020年07月01日   13 版)

        “但泽克市塔顶林立,钟声四起,弥漫着中世纪的气息。那里的上空不断地有鸽子盘旋。”“每个星期四,妈妈进城买东西。穿过城门,就进入了长巷……”君特·格拉斯在他的《铁皮鼓》这样描述小奥斯卡眼里的但泽克市中心。

        不错,我也是穿过了城门,然后进入了长巷的。我站在波兰但泽克那条著名的街中央,周围的建筑几乎是轰然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它们是那种让人喘不过气的而且又似乎是不真实的豪华:中世纪的,16,17世纪浪漫主义风格的,哥特式的,洛可可式的,巴洛克式的建筑,它们鳞次栉比,华丽,朴素,简约,繁复,不一而同。哪一间是奥斯卡的妈妈和她情人雅恩进入的咖啡馆?哪个是被奥斯卡的尖叫震碎玻璃的塔楼呢?

        长巷里人群涌动,听说话不少是来自德国的游人,或许他们的前辈是这里的,跟格拉斯一样,是历史造成的失去故乡的人。然后,我的目光落便到了一个红砖的尖顶建筑上。对,那该是被格拉斯描述的塔楼吧!我只是这样判断,因为我记起电影《铁皮鼓》里小奥斯卡的叫喊和鼓声是怎样震碎塔顶玻璃的了。

        这个塔楼如今是但泽克的市政厅兼博物馆。很多人都知道但泽克的原市长帕维尔被极右势力暗杀。他的办公室依然按照生前的原样供人参观。我在他的桌子上看到了这位市长的遗物:一本格拉斯的《铁皮鼓》;一个信封边上的拉丁语句子:“不要害怕,不要被恐吓吓倒。”

        这就是格拉斯的故乡!这些建筑也是真的,并且精彩绝伦,不存在拷贝的问题。虽然二战时因战争而被炸得凌乱坍塌并遭掠夺,但波兰将它们修复,今天它依旧按原样保持在了那里,而且它们几乎出现在作家所有的作品里,特别是《铁皮鼓》《猫和老鼠》《狗年月》被称为但泽克三部曲里,无一不饱蘸深情地出现过,不,是一直出现,那是格拉斯离不开的背景。

        去但泽克之前,我查过一些资料。我知道,7世纪时但泽克曾是一个多民族的地区,有过德族人,波兰犹太人,立陶宛人和当地少数民族卡淑本人和平地生活在一起的时期。《铁皮鼓》中小奥斯卡的外祖母安娜·布朗斯基就属于卡淑本人,这几乎也就是格拉斯母亲家族的渊源。安娜外祖母穿她宽肥的大裙子,不,是四层不同的裙子一层套一层……坐在装土豆的大筐上,用土豆秧烧土豆……这个情节几乎就是我认识并永远记住的精彩开头,虽然书的开卷上是在疗养院里。只有读《铁皮鼓》德文原著,你才会体会里面有些难懂的卡淑本语,它们跃然于纸上,无疑也使得格拉斯的作品更加生活和生动。

        我一直在找格拉斯的行踪。自行车导游西蒙来了,跟他穿人群,过大街小巷。但泽克老城还跟《铁皮鼓》中描述的一样,依然还是中世纪的石头路面,很颠簸。长巷子里有比利时人的房子,荷兰人的建筑,跟格拉斯描述的一样,也让我想起瓦格纳的歌剧《飞翔的荷兰人》,而且,不少豪华建筑门口上方的德文字母历历在目。据说门口带露台的建筑,也是显示身份和富庶的象征。妇女街,玛瑙一条街,今日也一样很热闹。而且听西蒙说,那里16、17世纪的雨水管依然能用并且实在有用。

        西蒙是战后第三代。他的祖父母都会说德文。他用很吃力的英文介绍但泽克,也几次强调这里一直是属于波兰,结果德国骑士教团来了,占领这一地区,随后是普鲁士。他说,你们知道但泽克是汉莎联盟,它因贸易而很繁荣,但德国人占领了它,垄断了它,你们知道,这一直以来很复杂……我记得格拉斯在《铁皮鼓》里巧妙地以奥斯卡的家庭为主线叙述了这个曾经的和正在发生的事变:波兰的数次被瓜分,普鲁士德国,二战前夕的气氛。《凡尔赛条约》将但泽克划为自由城市,但此地区百分之八十为德族人,邮局、海关则由波兰人管辖。1939年8月25两艘德国军舰以访问为名进入但泽克,1939年9月1日战舰炮轰波兰崴斯特普拉特(Weserplatte)的波兰军火库和驻军。希特勒说是波兰人了开枪,然后借口说波兰人先进攻,应该保护德国人,二战由此打响……

        我在港口看到了被称为崴斯特普拉特的地点。“如果不是在海港入口处,在崴斯特普拉特对面的港口停泊那两艘名为‘石勒斯维格’和‘石勒斯维格-霍尔斯坦’号的战舰,而且红砖墙后面不出现它们带弹药钵的钢铁船体,以及旋转的双炮塔和炮台射击手的话,这该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夏末夜晚啊!”格拉斯或者说奥斯卡在《铁皮鼓》里这样叙述战争来临前的那个日子……当然,不仅这些细节,小奥斯卡还与他的舅舅,他母亲的情人兼他的假想父雅恩目睹了的波兰人的邮局保卫战。“波兰邮局是一座坚实的砖墙大楼……大多数办公室,一些玻璃已经遭到机枪子弹……奥斯卡能区分出那零星的子弹是从邮局射出去的,而连续的射击则是对方……他们在那儿。它们趴在钢板,沙袋以及横倒的家具后面射击,很节省子弹,隔相当长时间才放一枪。”“……进攻者把我和雅恩带到了邮局的院子里,同那三十个人站在一起。他们都举起胳膊,手抱在脖子后面……”

        我找到了邮局,那里是二战波兰坚守的最后防线。邮局后院的墙上有当时被纳粹士兵枪杀者的照片,他们都把双手扶在墙上。墙上的水泥有手形印记……

        格拉斯的作品无疑也是这段历史的记录。是纪实的也是文学的。他笔下魔幻的小奥斯卡形象成为二战文学作品中不可忽视的人物。据说1972年,当德国文学家贝尔获得这一届诺贝尔文学奖之后,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为什么是我而不是格拉斯?当格拉斯终于在1999年获得诺奖时,连一向对他严厉攻击的评论界也开始向他纷纷祝贺。德国新闻评论说,在德国,只有一位作家,无论他出什么作品都会引起争议,那就是格拉斯。他还被认为是“德国二战之后文学最恰当的代表”。是“二战以后德国历史和文学的陪伴者”。不过,我很好奇格拉斯当时写《铁皮鼓》的心境与思绪脉络,因为他在后来的自传体作品《洋葱皮》里第一次打破沉默,述说他作为15岁的孩子曾自愿地参加了希特勒青少年队,17岁时参加了希特勒的党卫队。2006年8月16日《法兰克福公报》上有一篇题为“我为什么在60年后打破沉默”的采访中,格拉斯说他就像剥洋葱皮一样地一层层地剥自己。他说战争标志了他童年的结束,“舅舅在波兰邮局工作,战争开始后,他不再来我们家,我们也不能和他的孩子们一起玩儿了”。他母亲家族的卡淑本亲戚们不再相见……关于格拉斯承认自己党卫队历史时有这样一段对话——

        问:您可以不写,没人逼着您写。

        答:我自己逼自己写的。问:有犯罪感?

        答:那时没有。后来有。而且一直自问:你该明白你做什么

        ……

        明白自己做了什么的格拉斯曾对德国拒绝接纳难民发出愤怒的谴责,说他“为自己的国家感到耻辱”。他的看法使新纳粹分子对他怀有仇恨,他住所的大门被人涂抹,用的是纳粹标志,他的信箱也被人砸坏。熟悉他的人士赞扬他敢于坚持自己的观点,哪怕只有他一个人。不仅如此,格拉斯也一直为自己的故乡,为母亲或者外祖母的祖国与德国的关系发声。但泽克还授予他为荣誉市民。一个很热的下午,我在一个叫ul.Joachi⁃maLelewela很普通或者说很破败的街区13号,找到了格拉斯童年和青少年时期的故居。门口没有特殊的标识,只是一楼的一个窗框上方镶有一块白底黑字的金属板,上有八行波兰语写的说明,最下方有格拉斯的全名。此外离窗子一步远靠近路沿处立有一个不锈钢金属框的玻璃牌,很不起眼,跟德国马路边的汽车站牌似的大小。玻璃里面夹有三条有波兰语、英语和德语的说明:“这个位于雷勒维拉街13号(原称拉伯路)带着后院的房子是君特格拉斯童年和青年时期的见证——这儿有他父母的公寓和他们小的殖民地商品店,它在《铁皮鼓》中被格拉斯描写过。”因为这里太不起眼,太简陋,以至于我对当地没有为这个世界闻名的大文学家故居给予足够的重视心怀不满。不过,据说当地的确有要把格拉斯出生地加以修缮的设想,但被作家自己给谢绝了。格拉斯说,把这笔钱用在为这个城市多建些公共厕所上吧,这个城市需要的是这些。格拉斯做得对,我在这个城市的确感受了那里的卫生文明。

        不过,我最终还是没有失望,因为就在格拉斯故居不远处的一个小公园里,我看见了雕塑艺术家在一排廊柱前浇筑的两个铜像,左边是《铁皮鼓》里的小奥斯卡,他在敲着他的铁皮鼓,右边是戴着眼镜的格拉斯,他左手拿着烟斗,右腿上放着打开了一半的书。小说家和作者的人物就同坐在一把长椅的两端,对视着,似乎在交谈。那时谁坐上去都有似乎加入了他们的谈话的感觉。这个构思真好。估计这个铜雕作品是在作家2015年4月13日逝世之后不久立在那里的。我在上面坐了很久,心怦怦跳地左看看,右看看……

        从格拉斯的家到波罗的海滨不远,我断定那一定是他夏日常去的地方。因为那个叫曹波特ZOPPOT的沙滩地曾多次出现在《铁皮鼓》中。“波罗的海在邀请大家去洗浴,仿佛除此之外这里就没什么可做了。当我们沿着海滨林荫道往曹波特索走去时,迎面而来的都是到这里过星期日的游客……”尽管风很大,但是海边的游客很少,或许远不如格拉斯小时候。不过有不少冲浪的人,沙滩上还有几艘皮划艇,有教练在给青少年授课,一只黑脑袋白身子灰尾巴的海鸥站在海水里若有所思。

        我在但泽克看了1876年在波兰出生的叫考尔伯的德国画家的画展,他曾在柏林学画,画展的内容都是波罗的海沿岸的风景,我敢断定,对于同样也是画家和雕塑家的格拉斯来说,考尔伯的画他是熟悉的,或许他也画过相似的风景画呢!傍晚时分我又路过一个老教堂,里面恰好有音乐会,管弦乐演奏了很熟悉的曲子,很奇怪,我竟然没想起究竟是什么。同样,我也想像我的位置上或许也坐过格拉斯,听同样的曲子……

        下雨了,我只好在一个叫WhiteRabbit饭馆的露台上坐下,订一升蓝莓和覆盆子汁。在享受解渴滋味的同时,我却想起了小奥斯卡来。我记得他三岁生日的那天,为了不想长大,他蓄意地从储藏地窖的第九级台阶上摔了下去,同时还碰倒了一置物架上装满覆盆子浓果汁的瓶子。覆盆子浓果汁!对,很多欧洲妇女都会自制这种糖汁,将它兑了汽水后喝它很美味。我估计我现在喝的就是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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