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黄是朱家溍先生的字,以伯、仲、叔、季排行所取,先生少年演戏、题款时多用其字,而后习惯正名便不常用。也有人称“朱四爷”,较近亲友并不如此尊称,老辈知己皆以旧礼称字亦当自然,外界或不太熟识者多称“四爷”,算个十足的老北京口气吧。
所谓老北京人,也分着阶层不同,民族家风与久居区域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文化程度和生活习俗与职业习惯亦是息息相关。作为帝都,北京从皇城内廷到府邸宅门儿,从街巷胡同到市井城根儿,再由关厢工商乃至四郊农耕,这些不同地域、不同生活的人群都具有极为丰富的文化内涵,并非一个所谓的“老北京”全能了然。
目前,北京城已呈现世界大都会的风姿,城市建筑拆改、外来人口定居与旅游艺术文化发展,使得史地民俗的图书供不应求。经得起历史考验的诸多好书呈现,这说明老学者们留下的旧文意义深远。《北京闻见录》可谓是惜墨如金的“录”,既用笔写便是字无虚言。“闻”有三种,一乃听闻,再是史料,最终则成论文。“见”乃不言而喻,当是亲历所见真人实事。此书妙在叙旧而非编新,用眷恋情怀叨念着旧日京城,漫谈叙述纯真唯美的生活典故。以洗练精致、中正平和的文笔娓娓道来,诗化般的妙文字字珠玑,恰若昆曲《麒麟阁·三挡》的秦琼在马上的“边卦子”,以唱腔身段表演解释着老北京那多彩韵律的曲词。
此中诸多文章虽很早发表,也有一些曾是散落无序,今由编辑整理后却依然百看不厌。这也正符合先生对北京城改造的见解,那就是以“先别拆”的方式以维护、梳理、整合原有文稿,使读者了解近世北京人的生活篇章。
作为一辈子没写过一本专著的文博学者,直到晚年才把数十年前发表过的旧文编集,经出版后却迎得众多读者喜爱。后来很多篇目都经过数次编辑,现在读来依然是耀眼夺目。且不言这些作品水平及篇目选择极受读者们欢迎,其中历史知识与掌故逸闻皆是惊世绝作,而各种评论断言又都是依据考证的确凿定义。
全书开篇是《一个参观者对故宫博物院的印象》一文,就看到季黄先生对故宫的眷恋,从第一次看故宫的印象到院庆回忆,都是美好的时光和畅想,因此引发出与故宫几十年来的难舍难离。而今,关于太和殿宝座的轶闻早已家喻户晓,写袁世凯称帝所换的大椅子末几句妙语连珠:“这个所谓的国徽是一个直径约二尺的圆光,用白色缎制成,在上面用彩色丝线绣出古代十二章的图案。这块白色缎后因年久断裂,里面露出的填塞物却原来是稻草。”特别是安排在末句最后的“稻草”两字,是多么惊人的笑料。其中暗示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究竟缘何用稻草而非棕榈就是个永远的谜了。
在研究文博的专业工作中,季黄先生一切大小诸事皆顺势听从安排,并不刻意追求有潜力的成绩项目,这是他一贯的处事风格,也是厚道本分的君子尚德。《咸福宫的使用》和《坤宁宫原状陈列的布置》与《清代皇帝怎样避暑》等篇如今读来还是很过瘾,怎知多是被挑拣剩下极为繁琐又普通的项目。复原、陈列、布置帝王生活,在彼时不但不算大学问,还是最易令人质疑的差事,弄不好还会被追究出大麻烦。通过查阅文献以及访问耿进喜等老太监,再加上平时积累的深厚明清室内陈设经验,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工作却为故宫布展方向树立起根基,而今也成为参观者离不开的永恒游历。当时并无人理解这些事有多么重要,但阅览过这几篇文论后却发觉,在那个极为单调的朴素时代,那些老一辈的故宫人,在北京这座舞台唱了多少出大轴儿戏。
北京堂会戏的回忆与其他文章不太相同,既有亲身经历的评论又有散文随笔的写法,足见先生诗化般的文笔风格。无论从礼制、演出环境还是节目安排,都是按照书画的意境逐步呈现,一步一景地叙说给读者。与那些常见的数据陈列以及戏码儿说明,再有自我夸耀看过什么名角的描述截然不同,在此还能写到诸多戏台建筑格局的总结,也有演员表演扮相和舞台状貌的实际介绍。《升平署最后一次承应戏》与《记恭王府堂会戏》两篇,前者是以文献和采访记录的白描,后者则是以亲身经历和与其主人十分熟悉的双勾,其中“恭王府花园内戏台是建造在一座船坞式的大厅内,观众席中没有柱子。戏台范围(包括后台)约占建筑面积的四分之一,其余面积都是观众席。戏台四方形,有台柱、台顶和上下场门”,这一段文字,已成为面向参观者的经典概括,常被文化旅游部门的戏台介绍摘抄引用。
《旧京返照集》与《帝景旧影》的序言观点独特,和当代摄影取景及技术手法有所不同,在图片鉴赏基础上亦能看出借笔墨功底取景的画意。可惜在暗房洗印与着色等方面并无细述,其实这些就如唱戏的武打身段,只有表演出来才能领会怎样好看,不用文字表达亦未尝不可。《京剧谈往录四编》序,可作为京朝派的开蒙读物,看罢定会引领大家去找这本书,也是了解京剧在北京史料图书中的最佳导言。这几篇序言改变简言精致的格局,把语言运用得潇洒自如,使人在不觉枯燥的同时得到新知,每篇读来令人津津有味。脍炙人口的文论莫过于《老饕漫笔》序,再加两篇与吃喝有关的《饮食杂说》,好似在《北京闻见录》大餐的最后,又端上来两碟子甜点心。而后,再耐心品味《髹饰录解说》与《说葫芦》等序中的名词,恰便似茶坊当场镟了俩荸荠,放在嘴里大嚼般的舒爽清口。
季黄先生有很多老北京历史掌故,即便此时成竹在胸,却也无缘撰文留与后世。其实,古玩铺本是他最熟悉的地方,在看货、发货、暗语、出纳、待客等方面未留下文字,若回忆起来也应是最得心应手的好史料。还有北京内城的几大庙会写实,再有就是当铺的不同分类,这些只是在生活中偶尔提起,却没机会专门深究撰写成文。其它尚有药铺、茶馆、酒缸、油盐店、西餐馆、舞厅等亦是生活经历,虽有只言片语但绝不止于此。至于善本书研究和密切相关的线装书装帧格局等,只简略提过琉璃厂老友帮助做书并未深究,当时要写老北京书肆回忆定能信手起笔。
除京昆书画等,还有八角鼓、大鼓以及影戏、木偶乃至民间俗信的祭祀等也未留下文字。他在闲暇之余,时常听刘宝全、白云鹏、金万昌的唱片消遣,可见早年的艺术情愫一直萦绕不已。曾口头说过家中马厩祭祀马王爷的事,还请了一档子影戏酬神,但细节都未留下记录。青年时代常与溥侗、溥儒、溥僡等师友雅会,还有最要好的叶昀、启功等也不时的在一起聆听琴曲弹唱,除了古琴自然少不了八角鼓。每逢见面还总提起幼年间听过德寿山的岔曲,兴起时也学几句“公鸡会下蛋,狗嘴吐人言”,到最后一句“没见过那月窠儿的孩子,大口儿的吐粘痰!”不等唱完就一定会满脸稚气的呵呵笑起来……
后来,大家好像都有一种感觉,就是他在世时对我们问一答十,也不知给他老人家添了多少麻烦。可是,老人走后,好像没了后盾一般,遇到不懂的东西也无处可问,想查资料也没有更好的头绪,一时仿佛心无主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