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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0年07月01日 星期三

    酒事江湖17

    陪何锐先生去南阳

    主持:丁帆 李洱 《 中华读书报 》( 2020年07月01日   03 版)

        1997年的一天,我意外地收到何锐先生的信,告知某日到郑州,望能见到我与耿占春。何锐先生时任《山花》杂志主编,因为倡导先锋文学,我一直以为他是个年轻人。到了那天,我与耿占春到机场迎接何锐先生大驾。我们虽然都没见过他,但却相信能在人群中认出他来,所以也没带上什么接人的牌子。后来还是他先认出我们的。他拎着一只掉了皮的黑包,朝我们晃过来,周身无一丝赘肉,近乎嶙峋,笑起来有点像哭。他说:“我是何锐。”这个事实说明,编辑家在识人方面可能有着更敏锐的直觉。何锐先生接下来就说:“我要去南阳,一起去。”

        文学界的人去南阳,通常要见的是乔典运或者二月河。这两位也是神人,我与他们虽然没有很多接触,但对他们印象很深。乔典运先生是南阳西峡人,林斤澜先生有句话,说西峡人杰地灵,人是乔典运,地是恐龙蛋。现在知道乔典运先生的人好像不多,其实乔典运先生是很重要的乡土小说家,在我看来,他的文学史地位应该与高晓声持平。我甚至觉得,他用小说的方式提供了一个人类学读本。乔典运有一句口头禅:“我是草木之人”。能说出这种话的人,当然不是草木之人。他的另一句口头禅是:“我是癌症专业户。”他一生患过四种癌症。谈起身上的癌症,他的口气有点像谈论自己养的宠物。二月河先生本是山西人,后来转业到了南阳,以“清帝系列”出名。看似平和,内心却是孤傲的。有次在南阳吃饭,有一道汤是银鱼汤,二月河说,只有南阳才有银鱼。还有一次开河南作协理事会,一位获得全国奖的作家讲述自己创作的不易,刚开了头,二月河就打断了他:“罗唆个啥,还是天凉好个秋吧。”外地朋友托我找二月河先生签书,每次我都感到头痛:二月河先生有个规矩,须先给南阳的希望工程捐款,拿到条子才有签名的资格。何锐先生是不是也想见见二月河?我就问他,南阳之行,都要见谁?何锐先生说:“南阳有个写小说的,叫行者,小说很先锋,我要见见他。”

        南阳远在250公里之外,坐中巴要走四五个小时。这期间,何锐先生纵论先锋文学。只要谈到“先锋”二字,他就两眼放光,手舞足蹈,某人的小说已发在《山花》几期,某人的诗歌将发在《山花》几期,某人的评论将和哪篇作品一起发表在明年几期。谁的小说被他退掉了,别急,再观察一年,如果有进步,可以发在后年的某一期。我见过不少敬业的编辑,但我从来没见过如此敬业的编辑。后来,因为提到了一个武汉作家,他开始讲述1967年在武汉参加“百万雄师”的故事。一些熟悉的历史名词被不断提起,纷乱人世亦从窗外的苍茫暮色中浮现。当年,他曾一次次扑向汽车,然后被揪起来扔到一边。他佝偻着身子,在中巴车里比划着扑、揪、扔的动作。耿占春对那段历史非常感兴趣,鼓动他写下来,说那比大多数小说都有意思。但他的兴趣却是先锋文学。我依稀觉得,他是带着当年搞串联的热情,来搞先锋文学的。他拉开了那只掉了皮的黑包,从里面掏出一瓶茅台,说:“狗日的,我们要为中国文学好好喝一杯。”

        到南阳喝酒,可不是闹着玩的。南阳这地方,是长江、黄河、淮河的自然分水岭,南秀北雄集于一身,千年文脉从未断过,茅坑和猪圈上都贴着工整的对联。南阳的酒文化,在汉代画像砖中早有描绘。南阳人张仲景在他的《伤寒论》中,最早区分了黄酒、清酒和苦酒。苦酒是什么酒?有人认为,应该接近于现在的果醋;也有人认为,接近于现在的料酒。南阳的酒文化从历史深处走来,一屁股坐在每一桌酒席上面,让每个人都变成了酒葫芦。从入席、到斟酒,再到敬酒,都有一套严密的程序。身临其境,除了入乡随俗,乖乖就范,喝个酩酊大醉,你几乎没有别的选择。这主要是因为南阳人太会劝酒了。每一杯酒,他们都有几套理论。那几套理论平时或有冲突,但在酒气氤氲中竟然辩证统一了。他们会从猿人造酒谈起,谈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然后再谈到“仁义礼智信,天地君亲师”,谈到“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谈到“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南阳人的劝酒辞,是历史诗学的有机组成部分。你若不把那杯酒一口闷了,不仅是不逆大道,不仅是听不懂人话,不仅是看不起人,而且简直不算个人。你要是说,这杯酒下去,我可能就醉死过去了,他还会情真意切地安慰你:“没什么没什么,还可以重新投胎做人嘛。”此前,我去过两次南阳,每次都醉得不省人事,苦胆都差点吐出来了。

        我问何锐酒量如何。何锐说:“能喝几两,再多就不行了。”我赶紧提醒何锐,到了南阳,千万不敢这么说。你要说能喝二两,他们就以为你能喝一斤。你要说能喝半斤,那么他们不灌你二斤,会觉得对不起你,以为没让你喝好嘛。何锐拍着黑包,说:“就这一瓶,喝完为止。”耿占春连忙劝何锐,千万不敢这么说,不然非醉不可。何锐问耿占春,应该怎么说才好。耿占春介绍了自己的经验,就是用手捂住胸口,表一声自己在教,教规不许饮酒。耿占春说:“谁也搞不清你信的是什么教,运气好的话,他们就放过你了。”耿占春如此操作,我以前确实见过,效果很好。只是,这事耿占春可以做,别人不可以做,做了也没人信。为什么呢?耿占春神态安祥,轻声细语,还留着大胡子,看上去就像个教主,由不得你不信。

        何锐那天见到行者,只用一句话,就把公事办完了。他对行者说:“写个短篇给我,发在第X期。”接下来,我们就随着行者前往一个饭店。在饭店门口,看到了已经等在那里几位南阳作家,无论男女都带着一瓶酒。在包间里,他们把酒掏出来,放到桌子上的时候,我觉得那不酒,而是手榴弹。当何锐先生掏出那瓶茅台的时候,他们纷纷表示,茅台留着,先喝别的,最后再用茅台染嘴,好带着茅台酒香回家。接下来,就进入了南阳酒局的程序,各种理论再次跑上了桌面。忘记说了,南阳有个吓人的规矩,叫“端三杯”。意思是,他和你先碰一杯,然后,他再给你端三杯酒,他笑眯眯地看着你喝下,而他本人却不喝。这三杯喝完,他再和你碰上一杯,总共五杯。同桌七八个人,每个人给你端三杯,几十杯酒就进肚了。每道菜上来,都有说头,比如上来一条鱼,鱼头要朝向贵客,以示尊重。贵客呢,必须喝三杯鱼头酒。同来的客人正感到侥幸,规矩又来了,说头三尾四,腹五背六。意思是,尾巴朝向谁,谁喝四杯。鱼腹和鱼背朝向谁,各喝五杯六杯。菜还没上齐,酒量不大的人,此时肚子里定然已经翻江倒海了,已经误把南阳当襄阳了,不知孔明就是诸葛亮了。何锐先生看到这个阵势,竟然稳如泰山。几杯酒下肚之后,他把杯子一放,不喝了。不管你说什么,他都像没有听见一样,脸上毫无表情,果真就像一块嶙峋的山石,沉默中带着坚毅。他从包里掏出了一打稿子,又撩起衣襟,擦擦溅到镜片上的酒珠,开始当场办公。他还拿起钢笔,在稿子上改来改去,旁若无人。改完一篇,再举到眼前,认真地校对一遍,随后又拿出第二篇稿子。他如此敬业,如此认真,酒葫芦们也就不好意思再打扰了。

        那天我是怎么回到宾馆的,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我只记得,第二天早上,当我从宿醉中醒来,看到何锐先生正搂着电话在约稿。他每打通一个电话,只说一句话就挂掉了:“我是何锐,你的小说给我,我发第X期。”他面前的那叠稿子,已经编完。房间里酒气冲天,何锐先生说:“你昨天吐得一塌糊涂。”那瓶茅台还在他的包里。他催我起床,要我们陪他回到郑州。然后呢?他是要去北京,还是上海,还是南京?我记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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