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九日,午后一时五十分,我的恩师宗强先生离世。这是真的。是真的!我的导师的确走了。然而,先生仙逝九天以来,我竟觉得先生没走,就在我身边,还在我心里,须臾没有离去。这是一种多么奇妙的感觉!对恩师的死,我虽不至于鼓盆而歌,却也没有过度的伤痛;先生走的次日,我长途驱车赶来,跪拜在灵位前,凝望恩师遗像,除了顿感劳累外,只有淡淡的悲哀。
听罗健师妹说,先生走得很安详,没有经受病痛,也未留下遗恨。我想,先生走的一刻,定然含着笑意,即如遗像的嘴角,是那标志性的温厚含蓄的微笑。这微笑,是我在先生门下求学三年中日常感受到的,也是离开师门二十六年梦忆中时常浮现的,如沐春风,浸润于心。正是这微笑,冲淡了我失去导师的伤痛,让我在淡淡的悲哀中,油然回想起三十年前,只身赴津求学的一幕。
那是一九九一年春天,我硕士在读两年了,正在为是继续深造攻读博士,还是息心就业以奉养双亲,进行颇为激烈的思想斗争。我来自贫困山区,父母年迈体弱,因没有生活依靠,竟以七十高龄躬耕,要养活自己和长孙女;而我还在寒窗苦读,不能给父母丝毫补给。我痛恨自己书生无用,很想尽快结束学业,以便早日赚取工资,来奉养老人和孤侄;但我自幼酷爱读书,又很想实现学术抱负,实在抑制不住强烈的求知欲,舍弃不下继续攻读博士的愿望。在这两难之中,我觉得当下较好出路,就是提前硕士毕业,及时考上博士研究生,尽快把书读完,好早日供养亲人。
可是提前硕士毕业,在我省我校迄无先例;而以普通高校硕士,竟然想提前入读攻博,这在当时气候环境下,应该是比登天还难吧。但为了读博,也为了父母,我还真没被吓倒,决定拼搏一试。然而,哪个导师会接收我呢?我获知校友兼学长卢盛江老师,博士毕业后留在南开大学工作;就冒昧给他写信,请求他把我推荐给他导师,希望报考罗宗强先生的博士。正好此时,罗先生有篇论文《陶渊明:玄学人生观的一个句号》在《南开学报》1991年第2期发表,我在系资料室看到了,就认真拜读,觉得非常喜欢,乃斗胆给先生去信,表达报考他博士生的愿望。很快得到罗先生的回信,信中认为我的基础不会好,建议慎重考虑攻博的事。我再次向先生去信,表明自己的志愿和家境,热切盼望尽快完成学业,以便能够奉养老父母。也许是先生受到感动,就勉强答应让我报考。
但我并没有跟先生说,我是要提前报考博士;其实,我也不敢说提前的事,怕让先生为难而遭拒绝。经过几天考虑,我犹豫再三,最后决定去天津拜见,当面向先生说明情况。先生知道我的隐衷后,说硕士生提前攻博的事,在南开恐无先例,不好办;估计北京大学更宽容,问我愿不愿意去北大,他可以把我推荐给张少康先生。我出自穷乡僻壤,又就读于落后省份,实在孤陋寡闻,对北大老师毫无所知。先生看见我失落的样子,就关切地说:“你先别急,我来问问老方。”
当时我不知道老方是谁,从先生跟老方的通话判断,应该是南开大学管招考的领导。先生挂下电话对我说,我让卢盛江带你去见老方,你自己把情况跟他说清楚;还问我有没有发表论文,论文题目及写了些什么。我告诉先生发表了两篇论文,其中学士论文《论包恢的文艺思想》,讨论了钱锺书《宋诗选注》关于严羽《沧浪诗话》的主张“最符合”包恢《敝帚稿略》里几篇文章的观点。先生听了,起身就写了封信,让我带去见老方。
我做梦也不可能想到,老方竟是我命中贵人。他可是尊神级的人物,是南开大学哲学系教授,当代大陆新儒家代表性人物,南开研究生院常务副院长。这就是方克立先生!方院长儒雅温和,示意我和卢老师坐下;待看完罗先生的信,温暖地对我说:罗先生说你是可造就之才,南开可以先接受你来报考;但能否录取,一要看你考试成绩如何,二是必须获得硕士学位。我当时心慌胆怯,只觉得好像允许报考,其他似懂非懂,脑子一片空白。
我离津返回,一路寻思此行收获,才意识到麻烦更在后头。我向学校教务处研究生科申请考博,被科长以硕士生提前考博不合规定拒绝了。我向导师陈良运老师诉说原委衷曲,他知悉罗先生愿意接受我报考博士,觉得我若能投学大家高门,实属特别珍贵难得的机会,就主动帮找教务长协商,竟然也被处长坚决驳回,最后弄到校长那里,才被获准提前报考。盖学校听进陈老师的话,罗宗强先生是大学问家,他能看中地方高校的硕士生,那是我们学校的光荣与骄傲。
及考试结束,我成绩合格;但要被南开大学录取,就必须按方院长说的办。于是,我向学校申请提前毕业和授学位,可是提前毕业必须有充分的理由,而全省高校从无先例,怎么可能为我破例呢?我由此陷入两难境地:不能提前毕业和获硕士,就不能被南开大学录取;不被南开大学录取,就无法获得通知书;没有博士生入学通知书,就没有提前毕业的理由。我被弄得走投无路,只好向罗先生报告,说辜负了先生,为此深表歉意;又为痛失深造的机会,而心情十分沉重低落。
然罗先生的厚爱,还在悄然地延续。大约过了一个星期吧,陈老师接到罗先生信。罗先生请陈老师向学校转达他的意思,如果我能够提前毕业并获得硕士学位,南开大学就会考虑录取我,并寄发博士生录取通知书。陈老师就是拿着罗先生的这封信,使学校和教育厅批准我提前毕业。接下来呢,一路绿灯:答辩,毕业,授学位,被录取,迁移户口,入学报到。我就这样跌跌撞撞进了南开园,成为罗门的第三位博士研究生。
我磕磕碰碰走过来,终于忝列罗门弟子;这固然得益于逢遇贵人,而一切实缘于先生厚爱。先生不以微弱弃之,反而悉心呵护扶持,这在贫寒的我,是多么幸运啊!也正是出于对先生的感激,我博士三年学习异常勤奋,写出像样的论文,也顺利毕业就业。老父在我入读半年后,即因贫病交加而离世;我很为耽于攻读,未能奉养而难过。好在老母健在,可以稍补亏欠。我虽颠沛流离,转徙多地;然能迎养老母,抚养孤侄,也算是略有报偿,不辱初衷。每当想起这些,饮水思源,就对先生恩情,更加铭感至深。
如今罗先生魂归道山,留下我突感没了依靠,竟一时回不过神来,不愿接受这个事实。我因漂泊外地,远离师门,不能陪伴左右,随侍温颜,甚至在先生卧床之后,也未能前来端汤送药。先生恩赐我尤多,而我却略无回报。更堪叹者,在罗门众弟子中,我学术业绩平平,实无力光大师门宗风,不能给先生些许安慰。唯愿将先生施与的厚爱,通过我的学生传递下去,特别是尽力扶助善待那些贫寒的学子,不使他们因为微弱而放弃向学的志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