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别研究”在国内真正拥有自己的科研领域也已有20多年了,马珏玶教授针对此的研究正是从20年前开始的。可以说,马教授是国内最早一批在文学领域研究社会性别的学者之一。让人感到很有趣的是,无论国内国外,只要一提及“性别研究”,其内容多以女性研究为主,男性成为研究中的衬托或“他者”。而追究这一现象的成因,反而更加明确了学术传统对“女性研究者”或“研究女性者”们所造成的影响,以及他们是怎样为了冲破传统、获得进展而时刻提醒自己保持清醒和公允的。
从文学史是“男性的文学史”到“五四”新文化运动,女性文学创作开始进入研究者视野(从对古代女性作品的搜集整理到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法在女性作品分析中的运用;从1916年谢无量《中国妇女文学史》的出版到1931年现代学术史上第一部古代女诗人的研究专著陆晶清的《唐代女诗人》的出版;从上世纪50年代的女性文献整理到20世纪80、90年代自觉的性别意识开始融入女性文学研究),在人们眼前晃动着的词语从“男性文学”逐渐又变成了“女性文学”。按照这个路子走下去,两种文学的研究似乎大有“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之势。
“女权主义”和“女性主义”,虽然对应的英文单词都是“Femi⁃nism”,但不同的汉语译名代表了不同的阶段与内涵。从重点在于对男性中心的权威的抗争,希望从政治法律制度上争取到应有的权力与权利的“女权主义”,到重点是针对女性思想和意愿上的真正的自由解放以及在认识两性差异基础上的深层反思的“女性主义”,随着运动主旨的转变,社会对于性别的认识也在随之转变。当“女性主义”研究打开视野之后,无论是“女性研究者”或是“研究女性者”,都明白了一个事实:没有女性参与的文学叫男性文学,而没有男性参与的文学也不能“充分实现其研究的完整性和深刻性”(马珏玶)。因此,研究者们表现出了足够的学术公允和理智,他们把自己的研究称作“性别研究”,即在研究女性的同时,也依然关照男性写作,并以更加客观和清醒的态度分析其创作背景、动机和心理。
虽然女性主义理论基本上都来自于西方,很多研究结论可以借鉴。但我们国家有自己的历史渊源和发展特点,尤其是古代社会和思想,与西方有着巨大的差异,亟待催生本土性别研究的实践和理论总结。因此,在目前对中国古代文学中的性别问题的研究严重不足的情况下,马珏玶教授新著《明清文学的社会性别研究》实为填补空白之作,为性别研究中诸多领域的探索开风气之先。
在明清两代文学中,针对“文体本身叙事性的特点使得任何隐蔽个人情感及价值判断的企图都难以真正实现”的特点,作者欣喜地发现明清小说和戏曲是社会性别批评的突破口,“是最恰当地传达男性中心文化声音的文本”。虽然此前也不乏以明清小说和戏曲作性别研究对象的写作,但通过对小说戏曲在古代文学领域的传统地位的分析,将小说和戏曲的性别研究价值以区分并高于其他文学体裁的特点明确提出来,这还是第一次。
作者没有受小说戏曲叙事传统,即其题材模式化和叙事手法定型化等外在形式的遮蔽和迷惑,在厘清了明清小说文人系统和市民系统两大文本塑造对象后,作者对其中的女性市民和女性知识分子的生存状态和命运态势给予了重点关注。和以往诸多将两性状况生拉硬拽在一起比对的研究不同的是,马珏玶教授在明确提出“要研究这一时期话本的女性意识及相关的问题,不能单纯地以女性人物为研究内容的全部,还必须把男性问题也引入其中,并置于女性人物考察的同一界面”之后,首次理智地将这种研究方法的难度和面临的问题传达出来:“因为通过将缺乏话语权的女性人物置身于男性语境中,由于女性过少的发言证据和导致的过多臆测性推论,使问题的探索变得复杂晦涩。同时,男性问题中包含的弱势群体观,则由于男性性别主权地位的树立而使这一因素的存在显得颇为隐蔽,从而导致被传统理论训练有素的批评者在力图解构这一看似牢不可破的社会性别文化的文本体系时,往往感到力不从心。”这不仅是作者一个人的研究困境,也是整个古代文学中性别研究的困境和问题的关键。马珏玶教授清醒地看法和一针见血的分析不仅使之前研究中模棱两可的问题找到了症结所在,也为今后的发展指明了方向。
以往对叙事文学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人物、事件和情节所反映的文艺思想和艺术表现上,但当以性别研究视角来重新审视时,很多有趣和新鲜的体验便接踵而至,即便是最熟悉的小说情节甚至也会给我们一个错觉,觉得是在阅读一个从未见过的故事。在性别定势思维的环境中,很多男性视角的书写程式早已被视为理所当然,两性读者习惯性地以几乎同样的阅读期待去观看男女两性的出场、对婚姻和爱情的态度以及各自经济地位等,长期的阅读经历并不能告诉我们故事里缺少了什么。马珏坪教授的这本书为我们提供了一把开启古典小说和戏曲阅读新体验的钥匙,教我们如何去看那些带着沉重封建烙印的市民文化在其自身特有的商业思维及道德评判标准的背景中所改写的女性形象;看女性在男性经济观念的操控下如何处理金钱和爱情的矛盾;看人物性情突变背后的性别道德寓意;看女性苟活和人性自觉的花样繁多的手段及所引发的更大程度的两性对立的后果;看男性中心主义社会制度的建立是如何在女性的大力协助下得以完成。
马珏坪教授为我们提供的另外一个特别值得关注的研究议题是“图像中的社会性别研究”。迄今为止,除几位史学家曾写过几篇相关论文外,这是历来性别研究领域极少涉及的内容。而在“读图时代”的今天,古代文艺作品的版画、插图所展示的古代两性生活是文字所不能替代的。相信这些图像会让读者对古代文学性别研究这一年轻的学术领域产生更直观的印象和更热情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