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有什么样的阅读习惯?会记笔记吗?喜欢快是慢读?
宗璞:其实我已经没有谈书的资格,我早已不能阅读,只能听。听力又在下降,整天昏昏然,算得个准残疾人。但是说起书就来了兴致,不过我谈的不是枕边书,而是脑中书。因为不能看,一切都在脑中。我从小喜读书,反正家里书多,随手便读。但喜读书不求甚解,没有章法,没有计划,也不求读完,从来不做笔记。
让您感动落泪的书是什么?或开怀大笑或怒火中烧的书?
宗璞:我很容易落泪,让我感动落泪的书不胜枚举,可以加“最”字,真正让人肠断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我在高中时读《罪与罚》《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有时大哭不能继续读下去,只能下一次再读。《红楼梦》黛玉焚稿前后,我每次读都很伤心,但总能读下去。那又是另外一种伤心。
让人大笑的书是马克·吐温,尤其是他的短篇小说,非常幽默有趣,有的篇目简直让人笑不可仰。
让人怒火中烧的是《水浒》,其中人物写得最好的是林冲。金圣叹认为武松是天人。武松当然也好,不过林冲最好。我和蔡仲德、兄、弟还有一些朋友都喜欢林冲,林冲也是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他受到的迫害令人发指。无路可走要当强盗都受到阻碍。到后来梁山好汉要受招安,我说:谁都可以投降朝廷,只有林冲不可以。《水浒》是一部大悲剧。
您常常重温读过的书吗?反复重读的书有哪些?
宗璞:因为自己不能看,真正反复阅读的书并不多。而想要重温的书不少。我想再看《世说新语》,可是搬家后就找不到了。再一想,找到也无法读。因为助读人不认识繁体字无法念,就算有简体字本也念不下来,这样一想,找不到书也不算什么。我很喜欢《世说新语》,我想读了这本书,对中国文化了解会更全面。
还有一本《幽梦影》,清代张潮所作。讲的是中国文化的审美情趣。张潮还说:“《水浒》是一部怒书,《西游记》是一部悟书。”
真正有时看看的是《古文观止》,我很怕混乱的语言环境影响我的笔墨,隔些时念一篇古文,算是打预防针吧。好在《古文观止》有简体字本。
生病的时候,有心情看书吗?哪些书帮助您度过难关?
宗璞:我喜欢读侦探小说和武侠小说。我常常住医院,英国克里斯蒂的侦探小说很解闷。但是,有人送来几本日本最流行的侦探小说,我试着读,却读不下去,可能是我太懒了。金庸的武侠小说好看。严家炎教授在北大召开金庸研讨会,我报名参加。中国的武侠小说传统到金庸可算一个顶峰。我想,人是要有一些侠气的。简言之也就是打抱不平。多说一点,就是做事只讲义不讲利。
假设您正在策划一场宴会,可以邀请在世或已故作家出席,您会邀请谁?宗璞: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题目,我最先想到要请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上世纪五十年代我很幼稚,因为幼稚居然敢写了一篇介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章,登在《工人日报》上。其实,我连被称为世界第一小说的《卡拉马佐夫兄弟》都没有全懂。除了可以表现年轻人的狂妄外,也可见我对陀书的热情和推崇。后来想想,如果他真来了,可能坐在那里不讲话。于是决定不打搅他了,还是在书中请教吧。
我的邀请名单有四位中国人,苏东坡、李义山、司马迁、蔡文姬。三位外国人,英国托马斯·哈代、挪威易卜生、丹麦安徒生。
我从小敬爱东坡,读他的第一篇文字是《前赤壁赋》,是父亲要我读的。以后他便是我的良师益友。随着年龄增长,我发现中国读书人喜欢东坡的极多。东坡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分,王国维在《静安文集续编·文学小言》中说:“三代以下之诗人,无过于屈子、渊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苟无文学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无高尚伟大之人格,而有高尚伟大之文学者,殆未之有也。”他提出必须“感自己之所感,言自己之所言”,才能产生伟大的文学。又说:“宋以后之能感自己之感,言自己之言,其唯东坡乎!山谷可谓能言其言矣,未可谓能感所感也。”照静安先生的意思,感其所感要比言其所言要深一层。感所感更需要人格的力量。在无法享有自己完整的人格时,是无法感自己所感的。东坡善于聊天,据说,上自玉皇大帝,下至卑田院乞儿,都能谈得来。我想能和他谈几分钟就是了不起的经验。
李义山是我极喜欢的诗人,为什么林黛玉不喜欢义山诗,只能接受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这个问题我当然不会去问义山本人,我要请教的是关于《锦瑟》。《锦瑟》被认为难解,研究他的各种观点很多。我只是凭直觉说上几句,一弦一柱思华年。已经很清楚这首诗是“思华年”,是回忆。下面的四句用了四个典故描写人生四个阶段,青少年、中老年。“庄生晓梦迷蝴蝶”一句是描写正在寻求“我是谁?”的答案。下句“望帝春心托杜鹃”是写虽然经过努力,而豪情壮志只能化在杜鹃的啼声里。所以,便有第三句的“沧海月明珠有泪”,这是说的遗珠之憾。第四句“蓝田日暖玉生烟”,朱光潜以这句诗的温暖色调驳斥了对《锦瑟》的悼亡说。我可以加一个旁证,支持朱先生的解释。就是义山有子,名衮师,他有一首诗,首句“衮师我娇儿,美秀乃无匹。”第四句正是用“蓝田种玉”的典故描写时光已流到了下一代。我想再多就不必研究了。此所谓读书不求甚解,况且诗无达诂,过多的穿凿反而缩小了诗的意境。
我要声明,我没有读过《史记》,而且以后也不可能读。但是我很敬佩司马迁,他的身心都受到重创,却能写出这样一部大书。《史记》居然保存下来,也是值得庆幸的大事。请这位老爷子来坐一坐也是好的。
从汉朝的历史想到了蔡文姬,她的一生太悲惨了。我想请几位歌者为她演唱《胡笳十八拍》,如果她觉得那会惹她伤心,就免了。
估计哈代不是很健谈的人,也许我们可以谈一谈叔本华。我也许请他念一念他自己的诗。如果他礼貌地要我挑,我会挑《为时钟上发条的人》。
易卜生是中国人熟悉的名字,民国时便上演过他的《娜拉》和《人民公敌》。听说前几年国家大剧院上演《人民公敌》,台上台下呼应热烈。我要告诉他上世纪80年代《世界文学》杂志刊出了他的诗剧《培尔·金特》,我们特邀萧乾从英文翻译,我是责任编辑。我很喜欢这本诗剧,不知挪威文是怎样的。挪威作曲家格里格做了《培尔·金特组曲》,也是名作。其中,培尔·金特的母亲离世那一节慢板和索尔维格之歌非常好听。
丹麦安徒生在我的想象中也是不说话的,我想他可能会吃一点东西,如果我准备的话。我曾写过一篇讲童话的文章,题目是《也是成年人的知己》。好的童话老少咸宜,不同年龄的读者,可以有不同的选择。对于同一作品,不同年龄也可以有不同的收获。读安徒生,年轻时可以读《丑小鸭》《卖火柴的小女孩》等,成人后会认为《海的女儿》和《皇帝的新装》最上乘。二百年后仍旧发人深省。
您收到过最难忘的读者来信是什么?
宗璞:上世纪80年代收到一位孔姓女工的来信,说她读了《鲁鲁》之后哭了很久,又卧床一日没有吃饭,她还为鲁鲁挨打抱不平。她真是一位会心人。
我的散文集《铁箫人语》出版后。有一天三松堂来了一位陌生人,一定要见我一面。这是一位从长沙来的中年人。他说:“曾在长沙的书店里,外面正下着小雨,读到我的散文集《铁箫人语》。他觉得心情马上安静下来,头脑也清爽。”所以不怕冒昧来打搅了。我尊重这样的热心。
民族学院附属高中一位女同学来信,说她极爱我的文字,认为我的文字可以称为宗璞体,她正在学习。读书读到这样程度,也算得慧心人。文学说到底是语言的艺术。
在写作《野葫芦引》的过程中,不断收到鼓励的信。不止一位说,他们读第一本书的时候在上中学或上大学,现在或上大学或做事了。
大概是上海哪一所中学的同学,我猜他们都是男孩子。他们说喜欢读我的书,要我加油加油,打了许多惊叹号。这封信我在创作六十年研讨会上提到过。
读者给我力量是巨大的,我衷心感谢,也衷心祝福。在人生的列车上,我已经快下车了。我还是愿意在需要的时候和你们一起加油!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