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胡邦彦的大名,是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上偶然读到其作品《四犯》,不禁为他的神思妙笔而惊叹。
1976年10月“四人帮”甫一倒台,胡邦彦居然在短短的35天中,以传统戏曲手法写成了一部以王、张、江、姚为主角的剧本《四犯》,不仅创作时间很早,内容为国内罕见,艺术技巧也十分娴熟。透过这个戏曲文本,不难想象胡邦彦当年如何将郁积太久的愤懑,经由笔端倾泻而出,一气呵成。
胡邦彦(1915—2004),江苏镇江人,文字学家。他一生中曾担任多种职务,既在几所大学当过国文教授,也在银行担任文书,为银行高层捉刀撰写应酬文字;既担任过高中语文教员,也曾当过《辞海》语词分册编辑;既在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所参与古籍校勘工作,也作为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纽约大学访问学者,讲解中国古代文化专题。著有《字学鼎脔》,并整理研究丁蘧卿先生《所堂字问》和刘体智先生《小校经阁金文拓本释文斠补》,遗著《胡邦彦文存》于2007年由岳麓书社出版。
近读胡邦彦给腴弟的手书信札一通,两页笺纸,文字不算多,涉及的内容却很丰富。先是谈及私立无锡国学专修学校,他说:
“私立无锡国学专修学校,原名无锡国学专修馆,章太炎曾往讲学一星期,未任校长。章在苏州自办章氏国学讲习社,其学生多为教授,与大学专科学制全不相关,只可谓之学术团体,非学校也。国学二字,含义甚广,中医、拳术乃至国画、雕刻宜无所不包。当时取义乃对新式学校即洋学堂而言,读经史、学诗文用课堂上课,新式比之私塾大为新耳……。”无疑,他很赞成用新式课堂,而不是旧式私塾上课。自然,作为文字学家,谈得最为兴致勃勃的还是文字。
“古无以字,说文不收秦始皇时碑刻,始见以字以已实为一字。古人用已往、已前、已上、已下,作以作已听便。我好古成习,平常写信亦不写古字,不知何故偶然一‘雅’遂启足下之疑,可谓误会。”
“以”和“已”,在现代汉语中有所区别,但在古文里原本是一个字,可以通用。他借“以”和“已”为由,目的是说自己好古成习,平常写信时却不写古字,这意味着他并不是泥古不变,很愿意跟随时代潮流前进的。不过在专业领域,绝不肯轻易改变观点。
信札中,胡邦彦谈起自己手头有一篇批评王力的稿件,被人退回,正打算托人抄寄别处。师范学院学报向他约稿,即使是批评王力的稿件也并不忌讳,欢迎他投寄,然而胡邦彦表示“未暇应命”。
文革初期,胡邦彦在上海教育出版社工作,被造反派打成“反动学术权威”,一连数年无法正常工作。怀才不遇的他,报国无门,又身患腿疾,无法随意行走,只能躲进书斋,与一根拐杖作伴。于是他不无揶揄地以“蹇翁”自号,其郁闷难解的心境可想而知。他在给友人的一封信中说:“人骂我旧,不合时,我偏要读古书,是婉转的负气语,解嘲时复诵迷阳,也是给自己开玩笑。庄子‘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原意是任独,即任己之性,晦迹韬光,即隐退之意。我并不要隐,只因无人用我,所以以庄子语解嘲,好像我任独隐退,其实不隐也没人理我的……”
“蹇翁”的任独名不虚传。他在给四弟的信(丁小明藏,见《大夏光华》,上海书画出版社)中,谈及近况:“师大事已辞去,心无罣碍,今夏眠食俱佳,为多年所未有……晚晴天气,犹可护花,或可结小果也。又燕文处如有古籍校点之事,不妨先请其试点一二种,字数约十万以内者。如合宜再续订约如何?如不能用,尽可退稿。上海古籍出版社亦有熟人,我不愿沾惹,恐生事也。已曾托我审稿,一沾惹则事多,事多则气恼多,况我无暇,故不得不为邻醯之乞耳。”不难看出,自觉“晚晴”的他很想发挥自己的专长(也是生平爱好),点校古籍,护花,结果。然而性格使然,他不愿因惹事而气恼,还是托四弟向友人探询。
别以为胡邦彦只是一个事事不肯屈从的老书虫,他其实也很有生活情趣。这封信札一开头,就跟四弟谈鲜味:“虾子入汤煮之,鲜味自出。唯如拌面不入,沸汤则研细,研器为磠钵,可于山货店买笤帚棕刷处求之。不得,则于西药房求之。土货瓷器,洋货则颇黎器也。儿时只有‘味の素’,纵有天厨,尚未畅销,水产干制取鲜,今已不可尽得。”这一番话,对于烹饪时如何取鲜提鲜,可谓是津津乐道。(陈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