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日,纽约宣布出现第一例确诊COVID-19的病例。一名居住在曼哈顿的39岁女性医护人员自伊朗返回6天之后被确诊,随后她和丈夫一起在家隔离。3月3日,第二起病例得到确认,患者是一名五十多岁,在曼哈顿中城工作的律师。他刚从迈阿密回来,此前还去过以色列,于2月27日在他家所在地West Chester郡的一家医院被确诊,之后便出院了。3月6日,纽约州上午报告确诊病例增加到33例,所有新确诊病例都与这位律师的行踪有关;到下午这个数字便上升到44例,而且扩散到长岛和其他郡县。购物恐慌从这个时候起蔓延开来。
3月8号星期天晚上,校长办公室的疫情主题邮件就又进来了。最近,这个主题的邮件每天都有。我们学校位于新泽西州泽西市,校园及市区此时还没有发现任何病例。这一封的主要内容,除了继续强调校方“正在密切关注与新型冠状病毒COVID-19有关的所有发展情况”,且学校网站上已有专门的页面提供权威信息更新和防控指南,还第一次提出了请教授们认真考虑调整教学方案的建议,以应对可能出现的“疫情紧急状态”,尽管此时“改变课程设置还为时过早”。我对这封邮件的解读十分简单:春假结束了,关闭了一周的闹钟该打开了,照常上课去。相对学校所在的新泽西州,我家所在的纽约州情况更严峻些。3月9号晚上,纽约州州长Cuomo宣布全州进入紧急状态,并公开和到此时仍对疫情防控漫不经心的白宫针锋相对。3月10日一早,我开车去学校的路上,新泽西州的州长宣布该州进入紧急状态。
校园里并不见什么异样,我的课堂也一切照常。讲完课,我特地留出几分钟,告诉学生们很可能课程要移到网上,先给他们打打预防针。学生们耸耸肩,无一例外地表示“没太在意”。收拾好东西走出去,才到楼梯口,和我共用那间教室的Donald教授追上来,请我慢走一步,帮他把一段视屏文档放上“黑板系统”。“黑板系统”是一个网络教学平台,从上世纪90年代后期开始大规模入驻各高校内网。但校方从未强制性要求教授们必须使用这个网络平台。只要教授们能够保证学生们学有所得,则教学目标就达成了。所以校园里如Donald教授一般,几乎“科技休克”的老派人并不罕见。他们承认科技进步带来的各种便利,但不太愿意让这些进步科技去扰乱或者改变他们早就习以为常的生活、工作和教学模式。他们的手机只有接电话和发短信的功能;他们规定学生必须用大部头的教科书,不管网上有多少个电子版本可供下载;他们登记考勤、收发作业、计算成绩的方式,和几十年前教他们的教授并没有差别。
我离开校园的时候,传来Cuomo州长宣布将West Chester全郡划为疫情监管区(Containment Area)的消息,从即日起到3月25日限制通行。晚上将近10点,家里的电话和我的手机同时铃声大作,我们本地学区通知,从次日起停课一周,全体学生和教师员工居家避疫。次日,3月11日一大早,Cuomo州长宣布全纽约州各级公立院校自即日起停课一周。下午三点多,我们学校12号、13号两天暂停所有课堂面授,教授和学生们不必到校,是否保持原计划的教学进度,由任课教授自行决定。而此时,校园周边和泽西市区仍未发现病例,学校的各级行政人员照常上班,校园并未关闭。
我当即发邮件通知学生们,13号的课改到网上。我的这些课程,多年来一半在课堂里,一半在“黑板”系统中,现在只是需要全部转移上网,我以为只要稍作调整,我和学生们都不难应付。可事实很快证明我过于乐观。13号上午的原定上课时间里,只有三名学生和我同步在“黑板”系统上。我有一点生气,给学生们群发了一封很严肃的邮件,强调“停课并不是放假”,没能及时上网的学生统统被我标注了“缺席”,兼课堂作业零分。过了一夜,缺席学生的邮件陆续进来,解释:没办法上网;学校内网登录故障;临时加班,时间对不上;“黑板”系统里的课程内容显示不完整;没有打印机,无法打印下载作业题……。都是平时根本构不成理由的琐碎,此时却既合情又合理。
正纠结着,系主任打电话来,告诉我14号下午系里安排了一场如何上好网课的培训。当天,我来到图书馆楼下的电教室时,有不少同事已经到了。一般人平常见面,不外乎挥挥手“Hi”一声,顶多握握手,我们系里不是。大学里的文学系,向来名正言顺地洒满浪漫气息,更何况我们这种外国语言文学系,在文学的浪漫之外还有那么多法国风情、意大利情调呢!大家一见面肯定要先握手,再抱一抱,还要亲一下,这天也不例外——成了自然的习惯哪里这么容易说改就能改?哦,疫情期间,学校三令五申要大家保持“社交距离”啊?那好,我们就先握了手、抱过亲过,再隔三四个位子坐下来就好了。我在这样的气氛里随波逐流,想着远在太平洋的那一端,数以千计的人用生命证明了的,那个叫做COVID-19的病毒之凶险之阴鸷,想着此时尚未走出疫情阴霾的武汉,真是笑也不是,哭也不是,连叹气都不是。
说来不知道有没有人会相信,两个小时的培训过了一半,我们当中还有教授无法用面前那台电脑登录学校的内网!两个小时的培训,技术上的确学到不少新东西,可我所困惑、所纠结的,如上网课如何监督学生出勤率,如何保证学生的学习兴趣和教学效果,如何防止学生考试作弊,等等,并没有得到明确答案。在美国,网络教学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热门”,网络课程最普遍的应用领域局限于商业培训,而非学校教育,因为真实的课堂和校园所提供的人文环境,网络上的虚拟课堂不可能复制。所以普通高校里的网络课程,要么针对在职读书的夜校学生,要么不正式计入学分,“网络大学”这种词汇相当程度上是“非正规”的礼貌说法。
3月15日下午,主任发来法语教授Mario Maximous写的一篇长文,题为“Please do a bad job of putting your course online”(请搞砸你的网课)。在这个如此挑战我的认知水平的标题下,他开篇第一句话就是“我绝对是认真的”。全文生动紧凑,切中当前“停课不停学”的集体困惑,很能说明在为社会“作育英才”的核心教育理念框架下,美国高校对养成学生综合素质的重视,更说明教授们高度的职业责任感——立足于“教书”,却绝不仅限于“教书”,而更在于“育人”:
我绝对是认真的。
被要求将本学期剩余课程部分或全部上网的,我的同事们!是时候把这件事情搞砸了。因为你的课程本不是所谓“网课”,你的教学对象并非事先准备好“在线拿学位”的学生。更重要的是,你的这点课程内容眼下不是他们的,也不是你的,生活重心!放下你的高标准、高期待值吧,因为这才是疫情中最有助于学生们的态度。
如果你正在钻研网络教学法,或刚发现某个超级好用的在线教学工具,请停下来。先问问你自己:我真的很在意这些吗?(——答案很可能是否定的。不然你怎么没有更早地主动去学呢?)还是我想证明我具有团队精神?(——你的确有,但不要让你的大学去利用这一点。)或者是我试图通过做一些“正常的事情”,以图在疫情中自我安慰?(——如果你是,那拜托你把个人精力用在更有意义的地方,比如去照顾那些因公立学校关闭而饿肚子的贫困孩子。)
当你必须将课堂转移到网上,请牢记以下若干事实:
一、 你的学生们对网络技术的了解比你想象中的少。尽管他们是数字时代的孩子,比你年轻。
二、 他们将使用手机上网。手机的流量有限,他们需要节省有限的流量用于比你的网上讲座更重要的信息。
三、 学生们没有拥有私人电脑、高速WIFI、打印机或扫描仪或相机……的义务。无论他们是否拥有这些设备,都不需要向你汇报。即便有,他们也必须和同样在家上班或上课的其他家庭成员分享这些设备。
四、 还有许多人将更忙,工作时间更长,比如护士、警察、消防员、清洁工。随着疫情逐日严重,所有人的压力只会越来越大。你的学生可能需要照顾那些还在上班的亲戚朋友或年幼的弟妹。他们能够做功课的时间极可能更少,而不是更多。
五、 你的一些学生可能会生病,或者需要去照顾那些生了病的人。
六、 “保持社交距离”这种事直接危害心理健康,同时助长家庭暴力。
七、 很多学生和他们的家庭成员将面临失业。
以上这些因素(我祈祷不要有更多了)每一项都意味着,你的学生今天遭遇着比功课重要得多的挑战。所以,当你开始在线授课,请不要追求“完美”,不必做得“太好”,教学上不要尝试做“更多”。不要苛求学生和你同步上网。不论出于什么理由,你的学生们都不应该被要求在特定时间里出现在你的线上课堂里;放宽作业/测验/考试的提交限制,给学生们留出更充裕的时间;不要使用在线监考,不要强迫学生在考试或测验期间录像,这是对他们隐私权的根本侵犯。如果某个学生让你怀疑他/她请人代考,当作个案单独处理就好……
仔细读完他这一篇“绝对认真”的文字,正如我们主任转发时的标注:令人感慨良多。这位资深教授用了一长串的“不要”,语重心长,说的其实不是真要把网课都“搞砸”了,而是提醒我们要充分体谅这个非常时期里,学生们面临的实际困难。一所“大学”的存在,无论教书也好育人也好,都必须“以学生为中心”。教学上的“以学生为中心”,并不在于一个课堂表面上有多么“活跃”,也不在于教学方法多么“新鲜有趣”,更在于培养学生们自我学习、自我迭代的能力。育人上的“以学生为中心”,也不仅限于要求学生们掌握书本知识,更重要的是帮助他们,引导他们,去应付复杂多变的现实世界。疫情当中,“停课不停学”,是为人师者的责任和义务。既然网上授课无法取代传统的课堂教学,那么就不要企图去简单照搬传统课堂里的教学方案和要求。我回到“黑板系统”,把13号标注的那些缺席和零分去掉,通知这几名学生延长那一次课堂作业的提交时间。
3月16日,我们学校所有课程完成上网转移。到晚上,新泽西州州长宣布,州各级校园强制关闭,我们的校园当然也在其中。过去一周里坚守岗位的行政人员从17日起都改为网上值班,学生宿舍也要全部清空了。原定到3月25号为止的停课时间延长,这个春季学期余下的教学活动都将在网上进行。
此后数天里,纽约州的确诊人数直线飙升,成为全美国不仅病例最多,而且数量上远远超过其余各州的重灾区。3月24号下午,我们院长发起全院教授网络连线会议。和过去任何一次会议都不一样,这一次没有预设主题,只是针对“停课不停学”,让大家交流经验,发现并解决问题。全院的教授到了一大半,我的电脑屏幕上各种肤色发色,各种口音,男男女女上百个人头。和普通的课堂相比,网课中师生之间、学生彼此之间的互动效果大幅度减弱。课前准备、上课讲解、课后答疑,每一个阶段的环节都碎片化了,占用的时间比平时多得多,可是没有人诉苦,没有人抱怨。一个个举手发言,有条不紊,全是关于网络施教过程中的课堂管理、师生互动、阶段性习得检测手段等方面的话题。最让我吃惊的就是老Donald教授了。他居然说:“如果有必要录制讲解内容的话,网上的专家们都介绍说每一次音频不要超过5分钟,但我发现学生们完全可以接受更长时间的音频。20分钟肯定没问题……使用视频的话,YouTube 有自动生成隐藏字幕的功能,对我们这些文科课程特别管用……”
我瞠目结舌。一个犯罪心理学老教授的智商可不是开玩笑的啊,说学会就学会了!当疫情猝不及防地淌过我们的校园,也许网上授课很难达到线下真实的课堂里,教师与学生们面对面的综合效果,但我们的师德并没有打折扣。又或许,当病毒迫使我们“停课不停学”,会激发起一部分师生探索虚拟课堂的热情,反过来促使软件技术迅速更新,为教育信息化、普惠化的发展大大加一把油呢?(江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