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访谈】
徐风在《锺山》杂志推出“繁荒录”专栏近日结集出版。在徐风笔下,与江南的山河相伴而生的还有古碑、牌坊和寺庙,拨开历史的层层迷雾,一个被遮蔽的人文江南徐徐展开。在古阳羡,有伍子胥的邂逅,有李白的游历,有韦应物、白居易的勤政,也有沙祖康的曲折录取故事和丁俊晖另类的幼年读书经历……书中还甄选若干珍贵老照片,和文字一同将这些曾经发生在书院、祠堂、茶馆,记载于方志、日记中的故事一一呈现。作者翻阅大量资料、走遍坊间四处,以系统而精密的田野调查,挖掘潜藏在古城中的历史兴替、古碑背后的人物传奇,梳理出贯穿江南人上下求索的文化脉络,帮助我们了解江南文化的精神密码。
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邱华栋认为,徐风提炼江南的精神符号,在一场旷日持久的书写中,为我们梳理了一条江南的历史文化根脉,他用抽丝剥茧的方式,写鲜活的世俗生活,写可贵的人性品质,为我们展现了一个真实的活性江南。
中华读书报:看得出来,你对脚下这方土地充满了爱,对你笔下的每个人每段事甚至每个器物都充满了感情。能谈谈你写作的心态吗?
徐风:我世居于江南一隅。在人们的概念里,说到江南,无非是杏花春雨、膏腴风流。但是,早年的阅历让我更多地流连另一个容易被遮蔽的民间江南:从田垄村落里的耕读桑麻,到乡规民约里的市井风土,从家谱手札里的士子黎民,到戏票账本里的父老乡亲。贯穿其间的,是灵性通透的河流,是永不言悔的躬耕;是含蓄表达格局与气场的精雅器物,是世世代代勤勉好学的薪火传递;是千回百转铭恩守志的殷殷血脉。我景仰浩瀚史书里,先辈们坚守家国风骨的伟岸身姿,感惜他们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壮志心念。早年我也曾攥紧他们的衣角,让一个未开蒙小子的精神一路皈依。年轻时我曾经对很多美好愿景有过自诩的托付,却最终没有步步如钉地践行盟约。 但书写江南,一直是我不曾放弃的目标。
于是就有了一摞关于江南的书写。乱世板荡、家国何堪;绵密地理、乾坤几度。我当然忽略了那些似是而非的豪迈口号,也屏蔽了那些被抽干情感的廉价号啕,我心仪此间读书人的朗朗风骨,感知月下纺线与凿壁偷光之间的异曲同工,在寻觅稻饭羹渔里的诗意之余,我更在意江南大地上的生老病死。我鄙视那些豪宅深院里的酒绿灯红,却书生意气地想用纸上的文字替代御寒的米酒,在风雪之夜的寺庙驿站,为无家可归的苦行人温上一壶。这些都是写作该书的心结。
中华读书报:《江南繁荒录》分为三部分:青玉案、声声慢、风滿楼,以词牌名命为每章题目,是否另有深意?整体作品是如何架构的?是作为《锺山》的栏目,不知是否最初写作的时候就已经分门别类列好了提纲?
徐风:栏目名叫“繁荒录”。《锺山》主编贾梦玮先生给了我一个方向,就是写江南文化。我考虑再三,决定从江南文脉的“繁与荒”入手,江南文脉,说到底是一种浩大的精神气象,也是我们赖以生存、滋养的文化摇篮。千百年来,其脉浩大,其果硕硕;行至当下,山高水远。其间多少传薪,多少相守;多少歧义,多少蜕变,多少新生,多少希冀,值得我们在回望中反思文明的挑战和机遇的流失。
这些年来,我多半是以紫砂书写的角度去回望江南文化的。《江南繁荒录》应该是我的“转型之作”,欲以一种平白的中国话语,去构建一个有生命温度的古典人文江南。而重温先前的风气,则让我们在感知文人士子的清正操守、黎民百姓的敦朴温良中,评估江南文化的当下遭际、品味诸多蒙垢而失去光泽的碎片。这是一次持久的、痛快淋漓的书写。至于架构,就是层层递进,以历史故事、事件、人物、风物交叉的立体演进,来构建一个可以触摸,有历史现场的有温度的江南。出书的时候又重新确立了一条主线,篇目做了较大调整。以词牌名来统领“三部曲”,不单是为了彰显江南的文质风雅,而是构建一个开放的文本,它们的外延很大。也与我写作该书的风格较为一致。
中华读书报:古今中外人事皆有,面对繁复芜杂的江南,你的取舍标准是什么?
徐风:一开始的时候,想写的东西太多。头顶的明月,脚下的厚土;父辈的恩德,时代成长的胎记;等等。我目睹过把繁华沦为荒凉的文化蜕变,也追踪生命个体逆境中的向死而生,我在意这尘世深处艰辛悲苦的困顿生灵,更珍惜大千世界里满满苍生流溢出的满满慈悲。最终,我把视角投向隐藏于江南广袤民间的风土情怀,也流连于那些古老传说中未被忘却的侠义肝胆,我珍藏起先贤们被尘世湮没的宽厚仁爱,努力化作支撑我文字的拐杖和精神参照。通过这本书的书写,我庆幸能在时间的流淌里校阅那些旧时的善好记忆,纵然无力解剖那些腐蚀健康文化肌体的痼疾,也还能辨别它们的行状品性并与之撇清干系,而世风的变迁、人性的沉沦,在我略显迷茫的文字里,或许是山重水复的驿路中不断被穿越的迷津而已。
中华读书报:对既有的历史,如何去伪存真,对你来说也有相当的难度吧?
徐风:在我来看,历史绝不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但我的关注点不在“正史”,我觉得俗世生活是江南腹地最真实的肉身状态,它保存着元气充沛的韵致与风骚,我希望真实地记录它逆变、生长的走向。我发现外在的喧哗与骚动是它常有的旋律,即便有分崩离析的变异,但最终骨子里还是笃定如常。江南文化的魂魄是温儒,是精雅,也有被遮蔽的坚韧与忠贞。读书人终不放弃的底线与风骨使然,是江南文脉代代相传的基础。以致让我们确信,是神圣的祖先们,给江南大地注入了文化的气脉,从此它才开始有了自己的性格、声音和尊严。而最终,它还留给现实的迷路人和未来的还乡者一份永不磨灭的江南精神版图。
中华读书报:你近几年的创作,多是纪实。但是这部作品,很难让人界定。既有想象又有纪实,不知你如何把握实中有虚、虚中有实的创作?是否有意不拘文体?
徐风:其实我在这之前已经出版了四部长篇小说和诸多中短篇小说。“非虚构”只是我写作的一支拐杖,当你面对的素材、特别是人物本身非常精彩,何必还要去刻意虚构?在《江南繁荒录》里,我更希望进入一种“跨文体”写作:它的基本素材是真实的,包括人物、地域、故事、场景。但是,在书写的时候,我会自觉地运用散文的笔致,在描摹人物的时候,小说的白描和心里刻画也会派上用场,场面宏大的叙事,则保持着非虚构应该遵循的伦理边界,可以适度虚构,甚至运用电影特写、书画留白、戏曲夸张的手法,但绝不杜撰或臆造。整个文本,需要文学“多声部”“诸兵种”的和谐配合。总体上讲,它还是一部非虚构的文化系列散文。
中华读书报:对书中人物吴纶、华荫堂、刘鸿希等人来说,收藏老物件,“就是收藏记忆,也是收藏岁月,乃至收藏生命”;但是你的作品也有感慨,收藏“博弈的双方拼的是实力,玩的是心智”。采写了那么多民间收藏家,你如何看待收藏?
徐风:写江南文化,民间收藏是绕不过的。历史延续的方式有很多,官方留下的是文字,民间留下的是器物。这些器物上的包浆,都包含着痴迷的收藏者的生命旧气。君有癖否?这在古代是一个严肃的问题。人无癖,不可交。因为没有癖好的人,就没有深情。在某种意义上讲,从古代器物、字画衍生出来的故事,本身就是绵密丰富的文化肌理,也是解读中华文化的独特密码。
中华读书报:创作切入点也很有特点,比如徐悲鸿与蒋碧微,从蒋碧微的叛逆写起,结尾却不置可否,给人“云山雾罩”之感。《女人何必江南》中说到了贞女、孝女、烈女、义女、逆女,五类女子,很多在史料中简短不过,那么你在书写的过程中,如何展开想象?又如何做到收放自如?
徐风:无意中读到一本地方旧志,是专门记载古代女性的。虽然文字寥寥,读完之后却非常震撼。我从字里行间读到了生命的脆弱,读到了人性的被摧残,也读到了萤火般的抗争如深沉的夜空划过微弱的弧线般无力。所以我要用文学来写出它被遮蔽的外延,这样的书写伴随着隐隐的痛楚。至于选择蒋碧薇与徐悲鸿“私奔”的情节重新进行书写,着力点不在情节本身,而在于解读当时主人公的心结,它与文本里其他的古代女子精神上是有延续的,蒋碧薇“抗婚”时表现出的惊人勇敢,是因为有爱情和思想开蒙的支撑,不再愚昧的女性背后,必定有文化的定力来跟进。这一章我感觉写得非常酣畅,那些古代的女性,一个个活灵灵地走到我的眼前。
中华读书报:为什么能够拿出田野调查的功夫去写这本书?在写作过程中,你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徐风:田野调查本身是一项巨大的诱惑。它常常会颠覆我们在书房里一厢情愿的认知。当我走出书斋,发现所谓的“底层”,真是一个气场充沛、元气淋漓的大千世界。书中90岁的老农民杭金德无意间拿出他1964年的记事本,让我有一种穿越岁月的感觉。而一个乡村医院的“院志”,几乎就是共和国历史的缩影。我感觉一个作家无论是从事“虚构”或“非虚构”的文本写作,都应该与田野调查建立一种紧密的关系。它会给予我们底气、灵气、胆气。迈向田野调查的每一个脚印都会有收获,只要我们诚心满满。
(鲁大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