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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0年04月01日 星期三

    远方的高手

    任芙康 《 中华读书报 》( 2020年04月01日   07 版)

        九年前的八月,参加一场文学聚会,我提前数日,住进夏威夷大学宾馆。房间舒适,然枯坐心慌,总惦着出楼,去张望参天的大树,似锦的繁花,争鸣的百鸟。校园里湖影山色,如诗如画,让人坠入雅兴,导致快乐的自虐,兴冲冲走起来没完。

        这日傍晚,接一陌生电话,恳切预约,翌日可否登门“求教”。诧异间,不免多问几句,方知对方系新闻记者,喜爱文学,亦属本次会议“会友”,从花名册中见到我的虚衔,便想一探究竟。转天上午,到了约定时间,闻听敲门,应声打开,吃了一惊:“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几乎缺乏情节,便结识了捧着花环的陈艳群。两天前,从檀香山国际机场入境,已领受王海丹、姜松鲜花制作的颈环;二位乃作家叶文玲大姐的女儿、女婿,夫妇同任夏大教授。小陈介绍,本岛风俗,凡远客驾到,皆会获赠花环,以表达主人的祝福。

        我向来缺乏条理,谈话言不及义,但与初识者对坐,倒还清醒。奉茶之后,便主动询问:所为何来?小陈从提袋里掏出一迭文稿,双手递我:“麻烦老师抽空看看,并盼指正。”

        大半辈子伏首案头,读稿、编稿,早已习以为常。此刻又无闲话可叙,便当即“工作”起来。看罢全稿最后一行,抬头刹那,竟生疑惑,一旁始终静然端坐的小陈,仿若我久已结交的知音。我在刊物做事多年,素来偷懒,每当翻读来稿,就一门心思,估量可否光耀版面。如若不入拙眼,从不勉力支撑,马上“浅尝辄止”。小陈这篇文章,一路读过,毫无阻隔,所涉内容,属于现代文学范畴,亦巧合本人钟爱。

        十七八岁时的三二年间,我曾鬼使神差,四处寻书,专拣现代作家浏览。此后年月,自然又“拜见”了更多巨匠。但自己天性浮躁,于现代文学,仅有浮光掠影,迄无深究;换句话,无非门窗边探头探脑而已。聊以自慰的是,唯对当时的书面语言,似乎沾染了某种畸形的敏感,凡合心意的文字,会屡次三番,闲翻慢品,享受把玩的瘾头。严格意义上的现代作家,可以说,个个“斯人已去”,但如椽巨笔书就的文字还在,散发着传世魅力。漫不经心的喜欢中,免不了捎带领会些今人的阐释。各式奇文,连年丰收,总量早已超越原著。渐渐知晓,问世将近百年的经典,看似陈粮,日久弥新,已成不少“学人”赖以存活的主食。他们热衷宣示薪火传承,惯于相互摘抄,而又恣意评说。相当时间以来,自己注目现代文学,渐渐远离解读,只认原作,就为存留一份敬畏之心。

        手头这篇沧桑文章,行文方式、语感、韵味,皆让人有久别重逢的亲近。作者已然老手,尤其深谙夹叙夹议:叙要鲜活,但生命在真实;议要别致,但要害在深刻。在我看来,小陈都做到了,于是告她,如蒙同意,回国便将文章刊出。听到允诺,小陈出乎意外,惊疑间不知如何说好。我将她力不从心的“感谢”截住:“只想知道,依你的年纪,对上辈子,甚至上上辈子的文事,何以有这么浓的兴致?又何以知晓这么多的事情?”小陈一下松弛起来,言语晓畅,恰如她的文章,对我说起两位老人。

        一位是她的父亲,陈迈众先生。乃父与田洪曾是同一单位正副搭档,二人亲如兄弟,又是诤友。田洪的大哥,正是鼎鼎大名的田汉。上世纪五十年代,经田汉相助,陈迈众率湖南省艺术团,晋京展演湘剧、花鼓、汉剧、祁剧,一时轰动京城,尤令湘籍人士奔走相告。小陈说,家里保存的黑白照片中,便有父亲陪毛主席看戏,同周总理交谈,与董必武、贺龙、田汉、翦伯赞、欧阳予倩、张庚(后五位均为湖南老乡)等要人、名人的合影。正是受父亲影响,小陈从小爱唱田汉作词的《义勇军进行曲》,熟读田汉全部剧本,进而探身现代文学,崇拜鲁迅等一众文豪。

        另一位老人,是她的老师,罗锦堂先生。罗先生甘肃陇西人,自幼饱读诗书,最喜古典文学,十三岁于省城兰州报章发表作品,并获编者按语夸赞:“行文颇有法度,布局可谓稳贴,正值艺文衰敝之时,小小少年而具如此根底……可望日后执陇上艺坛牛耳”云云。1957年,罗锦堂参加台湾首次博士学位论文考试,遭逢堪称“最牛”的答辩。胡适、梁实秋、苏雪林、台静农等七位考官,极尽“刁难”之能事,轮番发问,罗锦堂应对如流,顺利闯关,成为是年唯一一位文学博士。学成之后,历任世界多地高校教席,最终受聘于夏威夷大学东亚语言系,授业解惑,长达三十多载。某年某月,小陈随丈夫寻遍天下,见夏威夷四周大洋,山川不同凡响,遂毫无犹豫,定居下来。夏大阅览室一次巧遇,结识罗先生,渊博、率真的老人,令小陈心悦诚服,不久叩拜为师。受罗老点拨,小陈涉猎古典诗词,修习现代文学,循序渐进,直至今日。

        如许两位老人的“弟子”,无丝毫功名利禄的追求,凸显来历幽深,异于常人。小陈为自己解释,只想腹有诗书,并多多少少融会贯通,借以增添人生快活。想人家在世外桃源的安静中,受的熏陶素朴,得的训练可靠,外加心无旁骛,学如穿井,我们身边,已难以碰到这样的人了。

        《文学自由谈》选稿,偏重现当代文学。比较起来,当代文学,因时间不远,几乎零距离,点评的写手,凑趣的看客,一抓一把,而“研究”现代作家作品,相对冷落,以此为业者,多数只当饭碗应付。于是稿源甚少,偶或刊出几篇,亦是捉襟见肘。而此刻,对现代文学颇有心得的小陈,自己撞上门来,令人难掩窃喜。当即邀她,将库存变成文字,逐一写来。并替她预言,假以时日,可能就有些名堂了。

        数日会议,一晃而过。分手之际,再次约定,小陈抓紧写稿,我来帮助发表,以期协手努力,让刊物的相关版面,在弥补欠缺上,有明显长进。小陈很真诚,表达拜托和信赖。我则据实相告,这趟不虚此行,饱览了胜境,与新朋旧友相见,又另有收获,为刊物物色到功夫了得的作者。回国次月,2011年第5期《文学自由谈》,刊出陈艳群《罗锦堂与于右任、胡适、傅斯年》一文。

        这些年来,断断续续,总会收到小陈的文章,内容一概关乎现代文学,又都保持首篇格调,仍是记人,讲究音容笑貌;仍是叙事,注重历历在目。总而言之,观感甚佳,全是悉心所得,全是精粹所辑。于是,我们便时有电话聊天。似乎每次都是小陈话多,我洗耳细听,就当作上课。

        比方她说,自己读现代作家作品,不知为何,生疏中又分明常有某些熟悉,困惑中又显然常有某些理解,这算不算一种心理认同呢?

        比方她说,现代文人们遭逢的时代,混乱不堪,颠沛流离,但他们的文字精致、从容,显得与无序的社会格格不入,今天想来,几乎不可思议。

        比方她说,现代文学是一座山,或是一条河。气韵吻合,方可涉水入山,在漫漫行旅中,须得心怀理智,遵循逻辑。这后一项,似乎仅能意会,难以言传,只是觉得,缺了逻辑,便没了血液流淌的源头,没了精神索求的冲动。透过一件件具体的作品,无论其气质沉郁或旷达,无论其境界趋雅或从俗,仅仅凭靠才华,没有五四新文化运动铺路,没有西风东渐的成全,而今我们耳熟能详的经典,断难孕育问世。

        比方她说,愈是年深日久之事,愈需小心求证,才慢慢变得有些把握,多多少少能够体会,当时文人们经历过何等风霜雨雪,见识过何等日月星辰。或者说,了然他们的疼痛与忧愁,亦了然他们的快乐与洒脱;晓得他们滔天的学问,亦晓得他们难免的局限。

        有一回,放下电话那一瞬间,忽有所思,小陈生在当代,却着迷于返回时光的昨天,努力靠近昔日的大德鸿儒,她岂不就是现代文人们的“女儿”吗?所思所想,所言所写,拳拳在念,无不“偏袒”着他们,孝顺着他们。有时读到小陈的新篇,所长突出,我会见好就赞。而她则完全听作颂扬自己的至亲前辈,照单全收,连句谦词、谢语亦顾不上。

        电话中,时常聊到罗锦堂先生。九年前那次会议中途,宾朋如云的一场晚宴上,小陈介绍我拜见罗老,有过简短交谈。时年先生八十四岁,当晚自己驾车,载着夫人曹晓云女士前来。但见罗老重逢了许多熟人,都有欣欢诙谐的打趣;见过了许多生人,都有温暖如春的握手。看得出来,老人家受到诸位发自肺腑的爱戴。餐叙开始,他与夫人,被众星捧月,奉为上席。落座之后,神态安静,时时帮夫人布菜,全然不像某些自以为是、自以为贵的老者,坐上首位,便厌弃进食,而醉心于紊乱的倾泄。难怪小陈与罗老,出生时代、生存背景虽全然不同,但面对古今历史、中外人文、世事风云,皆有共鸣。故而,小陈对罗老品行、学识的服膺,罗老对小陈多年如一日的教诲,大可看作志趣相投者的相互欣赏。

        给《文学自由谈》撰稿,其实只是小陈的部分写作。在日常新闻采写之外,她已经动手的另一部书稿,是关于自身经历的长篇散文。小陈的丈夫蒂尔尼,是一艘四万五千吨级远洋轮的船长。作为“船座”夫人,柔弱的小陈,雄赳赳地跨上船去,不是短期旅行,而是货真价实的“定居”。前前后后十八年,历经七十余个季节转换,随船跑遍三个大洋,踏足亚洲、欧洲、美洲诸多名港。我孤陋寡闻,天下世界,如此劈风破浪的女人,尚不知还能找出几位?君不见,有人坐了十天半月邮轮,便可将舱内的种种安逸,盘点得潇潇洒洒;将海上的朝霞、落日,描摹得莫名其美;将心中的如梦如幻,呻吟得真假莫辨。此类“放洋三日,成书一册”的雕虫小技,当年早已遭到孙犁先生的蔑视。顶天立地的阅历,加上久已领教的文墨功夫,小陈驾驭这部航海的大书,与蒂尔尼掌控他的巨轮,想必会有异曲同工之妙。

        认识小陈以来,至今共有四次见面。有回说起来,她觉得仿佛不止四次。这一“仿佛”,也有道理,时常电话听到声音,宛如面晤,便易产生错觉。

        话说三年前,我去湖南平江,返回长沙,投靠小陈托付的朋友小张。他驾车带我,瞻仰胡耀邦故居,踏看浏阳河。小张有心人,从故居出来,特意拐到“九道湾”最美的那一湾。他从小生活在浏阳一家国营大厂,厂长东北人,众多本地干部,竟相效仿关外方言。我从小生活在大巴山中一家国营厂区,厂长当地人,不少外来干部,刻苦熟悉厂长口语。这表明,与上峰缩短距离,是个细活儿,早已有之,且不分南北东西。我俩一路交谈,句句知心,碧水青山,畅怀大笑。数日相处,有小张,有小张的爱人小喻,“仿佛”还有小陈同路。你来我往的谈笑中,时时觉得有她的参与。

        五年前,小陈与船长,应邀专程来津。我们领着二位,看了利顺德饭店间间名人居所,看了法租界的核心地带,看了意大利建筑群,看了末代皇帝溥仪旧居。顺单行道的路牌,环绕兜圈,将英伦风的“五大道”悉数转过;沿海河的流向,细数两岸名流豪宅,给客人一条本埠的近现代轨迹。走南闯北的船长,亦时时惊愕出声。小陈自不必说,认为自己运气好,进入又一座历史博物馆。

        还有一回,我们同去昆明,拜谒西南联大旧址。这又是小陈心中一块圣地。进得大门,她即刻不再“理人”,而用最专注的目光,与无数实物和图文对视,并忙于拍照、记录,久久不肯离去。我们便任其盘桓,因这里居住过许多她熟悉的“亲人”。

        前年初秋,小陈偕船长去成都,我提前抵蓉迎候。数日间,曾两次带他们走进百花潭公园。在巴金老人执杖站立的塑像前,小陈默默无语,好像勾引起她《家》《春》《秋》的岁月悲喜。计划看乐山大佛,因整修未能成行。都江堰见出了古人的天大智慧。小陈两口子面对汹涌的岷江,从鱼嘴分水堤到宝瓶口,一路赞叹不已。朋友小唐、老张与我虽来过多次,在霏霏细雨中,受客人感染,亦像发现一处崭新河山。后来几天,街子古镇、安仁刘氏庄院、建川博物馆、杜甫草堂、宽窄巷子、锦里老街的组合,我告诉小陈,尽管还“差火”,但川西坝子的城乡市井文化,已能有些轮廓的体味。这回成都之行,接风与饯行两场聚会,由我的社会朋辈与文界挚友分别作东。我将永远感激他们——场景正合吾意,济济一堂,觥筹交错,欢歌笑语,就是为让湖湘后人的小陈,让爱尔兰子孙的船长,见识巴蜀男女的爽快。

        前些天,小陈来电话,句句都含着喜悦,说她书写现代文学的一批文章,在湖南的出版社,得获赏识,结集有望。随后,便用微信附来篇目。其中多数文章,呱呱坠地于《文学自由谈》,有的是我在岗之时,有的于我退休之后。自从打上交道,小陈成为刊物忠诚的作者,为文堪属个性鲜明的高手。读着篇目,我时有停歇,一些文章的片断,总是浮现出来。小陈故乡的出版家,鉴宝识货,对这部书稿“一见如故”,猜想或许会有乡谊人情,但他们骨子里认可的,显然是属于小陈的那份大块文章,那份道德学问,那份诗情感伤,那份快意人生。反复赏阅篇目,如同满眼累累秋果,令人生出真实清明的喜悦。(任芙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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