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朴全集》：重新认识《孽海花》的作者

    ■曾学文

    2018年底，广陵书社出版了10卷本近300万字的《曾朴全集》，这也是这位晚清民国时期文化名人的著作首次全面系统汇集整理出版。

    曾朴其人

    对于了解中国近代文学史特别是喜欢小说的人来说，曾朴的名字并不陌生，他创作的《孽海花》被称为“晚清四大谴责小说”之一，备受追捧，畅销一时，是文学史上的经典名著。

    曾朴，初字太朴，改字孟朴，笔名东亚病夫，于1872年出生于江苏常熟的一个书香世家。常熟历来文风鼎盛，名人辈出，曾家本为地方望族。曾朴父亲曾之撰曾筑曾园，布局得宜，颇具雅趣，为家人友朋读书吟咏佳处，后成为一方名胜。曾朴天资聪颖，才华横溢，性格率真，落拓不羁，其人生经历丰富多彩，文学与学术成就卓著。

    曾朴有多重身份。他首先是著名作家、小说家，以《孽海花》轰动文坛，还著有自传体小说《恋》（《鲁男子》第一部）等，另创作了不少诗歌。他是一位杰出的外国文学翻译家，为翻译介绍法国文学特别是推介雨果的作品作出了重要贡献，同时编著有《法兰西文学史》一书。他又是一位有影响的出版家、实业家，20世纪初，他先是在常熟参与主编江苏最早的刊物之一《女子世界》，之后与同乡好友徐念慈、丁祖荫等人在上海成立小说林社，不久又创办发行《小说林》杂志以及专门编印教材的宏文馆。1927年，曾朴与长子虚白在上海创设真美善书店，希望“开创社会提高文艺价值与爱好文艺兴趣的风气”，随即创办《真美善》杂志，父子二人的大量文章藉此发表。他还是一名社会活动家，曾与戊戌维新派人士交往，后曾入两江总督端方幕府，熟悉财政事务，辛亥光复后，当选为江苏省议员，曾短暂担任江苏省财政厅长、政务厅长等要职，又与蔡锷等反袁世凯称帝的人士往来密切。他也是一位国学根柢深厚的学者，有《补后汉书艺文志并考》等著作。

    曾朴于1935年病逝，当时的社会名流如蔡元培、胡适、郁达夫等纷纷发表文章，“追悼这一位中国新文坛的老先觉”。可是对于这样一位文化大家，后来大众对他的了解并不多，往往只是停留在《孽海花》上，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许多其他著作都有湮灭之虞。因此，编辑出版《曾朴全集》显得十分必要。

    《曾朴全集》的文学思想价值

    《曾朴全集》被列入国家“十三五”重点图书出版规划项目。全书按小说、戏剧、诗集、文录、学术著作、翻译文学、杂记等类别，分为10卷（10册）。

    曾朴的文学尤其是小说创作成就最高，影响最大，所以《曾朴全集》的价值首先体现在文学与思想方面。鲁迅对《孽海花》的价值最早给予肯定，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将其列为晚清四大谴责小说之一。小说史家普遍认为《孽海花》是四大小说中最有价值的一部作品。《孽海花》表现晚清同光30年这一特定历史时期中国社会政治和文化的变迁。小说文学技巧娴熟，故事情节曲折，人物形象生动，文笔优美，写景状物，明丽如画。因此，鲁迅赞其“结构工巧，文采斐然”，张中行《负暄絮语》称其“才情纵逸，寓意深远”。《鲁男子》是曾朴的自传体长篇小说，以作者的人生经历和情感体验为基础，描写了封建宗法礼教对青年男女爱情的戕害，内容清新，笔法细腻，文辞优美，因是未完之稿，故流传不广。

    曾朴对于文学的主张，体现在他创办的书店与杂志的名称上：真美善，他在《编者的一点小意见》中对此作了阐明，认为真就是文学的本质，美就是文学的组织，善就是文学的目的。曾朴富有语言天赋，擅长英文、法文，他把一生中的许多精力花在外国文学主要是法国文学的译介和研究上，成果丰硕。《全集》收录他的论著《法兰西文学史》，以及全部翻译著作，包括著作十余部，其中有雨果的《九十三年》《欧那尼》《钟楼怪人》等名著，另外汇集整理其发表于《真美善》杂志和其他文学期刊上的译文20余篇，这部分内容在作者的文学成果中占有很大分量，集中反映了他在外国文学领域的耕耘与收获。

    曾朴年轻时尝受业于李慈铭之门，治诗词曲及魏晋文学，根柢深厚，深获同乡翁同龢的器重。但他擅长的是小说，写诗只是偶尔为之，信手写来，随写随弃，发表极少，流传也甚少。《全集》已把作者的诗尽量搜罗齐全，包括《未理集》《秋试集》《羌无集》《呴沫集》《毗网集》等，绝大部分是旧体诗，亦有个别词作和新诗。曾朴的戏剧作品，主要有《雪昙梦》，是他20岁时为怀念早逝的夫人汪珊圆所写的悼亡之作，辞采华美，用典蕴藉，感情深挚。曾朴的文，汇集起来也颇不容易，《全集》以“文录甲集”“文录乙集”“文录新集”的形式，分门别类，加以整理，其中既有文学的论文，也有学术的内容，包含有书、策、叙、祭文等传统体裁。

    《曾朴全集》的文献史料价值

    曾朴生活的年代，正是中国改朝换代和新旧思潮激烈碰撞的时代，他本人又是个性特征鲜明、经历传奇复杂的人物，还是许多历史事件的亲历者，但因时间流逝，资料流散，文学界、学术界后来对其关注与研究并不充分，他的许多并不太知名的著述或是关于他生平事迹的零星史料，实在有散佚、湮灭之虞。《曾朴全集》的问世，及时弥补了这一缺憾。全集中收录了不少有关曾朴生平的史料，如日记、象记、信札、年谱等，具有珍贵的价值。

    全集收录曾朴的保存至今的部分日记，名为《回想录》，由“病夫日记”和“病的心声”两部分组成，记载作者1928年5月至1929年12月（中间间隔了七个多月未写）所写日记，内容主要是文学与日常生活。日记手稿由曾朴后人捐赠，现藏美国普林斯顿大学东亚图书馆。曾朴去世后，日记中仅有个别篇章曾刊载于当时的《宇宙风》等报刊，大多从未面世，读者无缘得窥其面目。今从《全集》中读到其极具私密性、真实性的日记，不禁为作者的坦诚所震惊。张若谷为曾朴所撰挽联说：“两代文学宗师，辟小说林，创真善美；一生风流韵事，托鲁男子，写孽海花。”高度概括了曾朴的生平事业。其中所称“一生风流韵事”，于日记中体现得格外分明。如1928年5月25日记其幼年时的性幻想与性体验，以文学的笔调来描述，细致而又大胆。次日日记则总结说：“我一生的学问事业，都受女性绝大的影响。”“现在一般人总以为女性是男性的玩物，其实骨子里男性常不知不觉的做女性的奴隶。”这实在是作者痛彻心扉的真切感受。又花不少笔墨记载了他和几位女性的爱情纠葛与婚姻生活，花了更多篇幅记录了他对一个少女“宝”的近乎精神恋爱的复杂感情和细腻心理，甚至梦中“抚摩着她的脸，拭她的泪痕”，申明“我只想得你的心，得你为我洒的眼泪”（1929年11月13日条）。由此看来，作者真可算是一个感情丰沛的情种。这些真实的生活与情感的记录，对于研究人物的生平经历以及文学创作无疑是有意义的。

    1892年，曾朴赴京参加会试，以墨污考卷出场，这在他的早期经历中是非常重要的事件，他也由此博得大名，结识了不少名士硕儒。关于此事的前因后果，京城传得沸沸扬扬，或认为他是故意弄污试卷，表达不满，或认为他污卷后把做好的文章送给了同号的考生。在《象记》第一篇“蓝榜”中，他对此事的来龙去脉作了一个说明，并且忏悔说是自己撒了一个大大的谎言。《象记》中收集的曾朴及其与家人、友人各时期的照片，也颇罕见。其子曾虚白所编《年谱》未定稿，此次收录时参考有关资料做了整理，对于曾朴生平的研究，更具参考价值。

    《曾朴全集》的版本学术价值

    曾朴的著作甚为丰富，版本情况也颇为复杂。其代表作《孽海花》，自问世以后，受到读者追捧，版本众多，主要有小说林社本、真美善书店本及后来的各种再版重印本。整理时参校各本，辨别同异，又要保持民国时期语词特点原貌，尽量呈现一个全新的精善之本，工作十分繁杂。经过整理者与编辑的努力，相信《曾朴全集》版《孽海花》将会成为一个较为完善的版本，给读者阅读带来新的体验。

    《全集》的版本价值，还体现在一大批曾朴未刊手稿的首次面世，包括上海图书馆所藏曾朴的书信、美国普林斯顿大学东亚图书馆珍藏的曾朴日记手稿和《象记》手稿、曾朴后人曾壎先生收藏的《法兰西文学史》手稿，以及大量诗歌、群玉楼藏书目录等稿本，其版本价值之珍贵是显而易见的。如《全集》第五卷收录《法兰西文学史》，既有学者的精心整理本，又不惜篇幅附载作者的手稿全本，读者可以据此对照研读，藉此了解作者的写作原貌，还可熟悉曾朴的书法风格。而《海虞金石待访录》手稿，仅附录影印稿本，留待整理。

    曾朴的经史研究成果，集中体现在《补后汉书艺文志并考》，以及被归入读书札记类的《执丹璅语》《海虞金石待访录》《群玉楼四部书总目》等著述中。《补后汉书艺文志并考》为目录学著作，作者承续清代乾嘉学派考据与实学精神，博考诸书，斟酌出入，补漏纠谬，裒然成帙，书成时才24岁，被翁同龢评为“著书博赡，异才也”，其学术史价值一直得到学界肯定。《执丹璅语》就是作者的读书札记，主要汇集其文献校勘、学术考证的文章，博涉群籍，内容广博，考论严谨，其中对《说文》的长篇考证，展示了作者深厚的小学功底。曾朴扎实的学术成就，往往被其小说家盛名所掩，值得我们重新认识。

    本书前有编委会撰写的长篇出版前言，对曾朴的生平、成就、思想特征等作了全面介绍与考订、论述、评价，对深入了解其人其书颇具参考价值。而整理凡例则对全书编纂、整理的大体原则作了交代，各卷因体裁、内容差异，又另有细致的说明，这些都给阅读使用本书提供了便利。曾朴的不少作品散见于民国时期的报刊杂志，尘封已久，搜集、编撰、整理难度很大，《全集》编撰团队以深厚的学养、严谨的态度、认真的精神，协同完成了这部巨著的整理，功在学林，利于后世，是令人钦佩的。《曾朴全集》为常熟市政府主持的重点出版项目，反映了常熟对于学术文化的重视，对于文化名人的推崇，文化自觉，正是一个城市文化兴盛的重要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