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读了赵松先生的新作,短篇小说集《隐》。不知道作者如何自评,但见到坊间有作家和批评家允为值得等待的“白话文漫长细微的演化”“中国文学传统的古意”“在文体上有极强的实验性”“以崭新的小说形式完成了一次郑重的历史回溯”云云,就觉得有些隔膜:唔!未免太学究了!但顺着往下想,又觉得还可以更加学究一些。其实,无论是孔子作的《春秋》还是左丘明作的传,都还有远未究明的历史、文学、叙述、欲望、道德……意义和价值,也许赵松先生通过小说写作重新发明了一些什么;而冯梦龙的《东周列国志》、林语堂的《子见南子》、鲁迅的《故事新编》、师陀的《果园城记》、冯至的《伍子胥》、金庸的《越女剑》……也已构成某种状况,“古意”“实验”“崭新”都令人觉得颇有启发性,也许不妨随之附上更丰富的分析内容;至于“白话文漫长细微的演化”,听上去也许更像是物理学意义上的量子跃迁,而不仅仅是生物学意义上的演化……遗憾的是,大概是时疫扰人,我无法平心静气地追索下去,还是不要那么学究算了。
粗看起来,赵松先生的新作确实在形式上用心良苦。整个小说集子由《泛舟》《夏》《兰》《子见南子》《隐》《新麦》《乱》《随》构成,篇幅略有参差,篇前皆有意布置选自《焦氏易林》的“之卦”卦辞,与小说本文互通有无,令人浮想联翩。每篇小说之间有互见之感,如对夏姬的褒贬有意散落在不同篇目中,大概是学了中国古代史书常见的叙述法;每篇小说中又总是出现龟卜草占的叙述,读了更觉得,这不是一个普通的短篇小说集,背后有一种呼之欲出的整体感。很显然,这些都是作者有意为之的,其心昭昭,明媚可鉴。但我很怕自己是没有遍览名山大川却敢于画高远、平远的画师,全是匠气,别无会心,那就不如不谈这些粗看起来的东西吧。
我想谈得细一点,争取有所会心。我印象最深的是出现在《兰》中的细节:留下的年轻人们,在暮色降临之后,就在水边燃起很多巨大的火堆,到处都有火星在跳跃,就连附近幽暗的水面都被火光的影子覆盖了……各种形态的明暗火焰就跟游动的水蛇似的时隐时现,而那些飘落的火星则仿佛坠落的星辰,一阵阵地在水中熄灭。
类似的细节再次出现在《隐》中:天黑时,水底忽然亮起了一簇又一簇灯光,就像是一群刚坠落的星星,却没有发生激烈的撞击,也没有爆炸,它们只是散落在那里,安静地发出光来。
这两个细节里重复的是一个基本的语法单位:火星或光像坠落的星辰或星星。其中“坠落”这一动词,在整个小说集子中出现了八次,阅读的过程使我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作者对于“坠落”的用心,他大概特别想留住“坠落”的东西,至少是让“坠落”的过程停住,他好看清楚“坠落”的是什么,他是不甘心有些东西“一阵阵地在水中熄灭”的。如果把“火星或光像坠落的星辰或星星”这一基本的语法单位,作一次希利斯·米勒式的解构主义分析,我觉得从《泛舟》到《随》的八个短篇是该语法单位的八次重复:《泛舟》写的是试图停住鹤闲人散的公子朔“坠落”在卫国那个“巨大的容器”中的过程;《夏》写的是试图停住美丽单纯的夏姬“坠落”为列国流言蜚语所谓淫妇的过程;《兰》写的是试图停住兰草一样柔弱、芬芳而坚强的弱国郑国在强邻晋、楚反复蹂躏中的“坠落”;《子见南子》写的是试图停住的是礼崩乐坏之时孔子不肯“坠落”、不肯沦于不顾礼教而肆意杀戮的瞬间;《隐》的线索多一些,有现实与历史的交替敷奏,写的是欲鹤隐而不得的鲁隐公和“我”的“坠落”过程,试图停住一些无关权力斗争、经济纷争的瞬间;《新麦》写的是正直天真的伯宗,在晋国“坠落”的过程中,他也只有跟着“坠落”,被晋国各大豪族视为公敌;《乱》表面上写的是崔杼的“坠落”史,实际上写的是棠姜被迫“坠落”的过程,试图挽留棠姜的美和天真;《随》正面写的是随国和随国老王反复打败楚国甚至教化楚国的过程,反面传达的信息却是随国所代表的周文化不得不“坠落”的历史内容。一言以蔽之,善良的、美好的、文明的……一切都无可挽回地要“坠落”了,作者却希望它们像是“坠落的星辰”,虽然终归要“一阵阵地在水中熄灭”,但要像曾经划过天空的彗星,留下灾祥的警示,留下值得反复打捞和淘洗的瞬间。
在这一意义上,我以为作者从事的是采集历史的火星的工作,公子朔、夏姬、公子兰、孔子、伯宗、棠姜、随国老王他们在“春秋无义战”的历史状况中表现出的或优美、或崇高、或伟大的品质,是熄灭在历史的河水中的“火星”,作者锲而不舍地采撷着,甚至不惜在《隐》中写一个现实中被目为精神病的怪人“我”,以呼应这些历史的“火星”。作者也许意识到这注定是一回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工作,因此行文中颇有挽歌般的诗学气息。除了频繁通过翻译的方式征引诗经增加小说的诗意,作者主要是通过让小说中的人物反复以第一人称视角回忆往事来表达诗化的效果的。一切都是回忆,或者一切都不过是回忆。我想进一步说明的是,上述《隐》中的细节就像是上述《兰》中细节的倒影,虽然水底一簇簇灯光“就像是一群刚坠落的星星”,“安静地发出光来”,似乎是永不熄灭的,但却不过是历史在现实中的倒影,如果没有历史的明灭可见,就只能是虚幻不实的存在。因此,作者采集历史的火星的工作,就是在为现实寻找根据。
我甚至觉得可以再深入一些,如果不怕刻意求深的话。我在这个意义上特别关心《夏》开头部分出现的一小段表达:而在不远处墙外的水洼里,胡蜂们正忙着在马虻的卵里产卵,就像最诱人的参宿星群在夏季是完全隐藏在其他星群的阴影里……
这是一个狡狯的比喻,热闹的马虻足以骚扰马却无法保护自己卵免于胡蜂的利用,其他星群足以引人注目却无法获得人们像评价参宿星群那样作出的“最诱人”的评价,看上去胡蜂和参宿星群应当处于各自的相互关系中的负面位置,但作者却早已言明马虻才是“烦人而又残忍的”,因此正面的一方应该是胡蜂和参宿星群。这就意味着,在作者看来,正面的价值是隐藏在“烦人而又残忍的”事物的阴影里的,必须通过剔抉“烦人而又残忍的”事物,才能在阴影里发现作者想发现的。我以为在这狡狯的比喻里隐藏着作者以小说重述春秋史的基本法门,即在列国纷争、诸侯争霸的乱局中,在一切“烦人而又残忍的”事物的阴影里,在一切胜利者的辉光里,隐藏着由公子朔、夏姬、公子兰、孔子、伯宗、棠姜、随国老王他们所代表的善良、美好和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