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访谈】
水平会写作,小说、散文、诗歌都有涉猎;水平会画画,主要以戏曲人物和驴为对象,有意趣,有生活;水平还会唱戏、会摄影,会裁剪服装,然而最重要的是,水平会生活。
冯骥才评价葛水平说:“只有她这支富于灵气又执著的笔,才能在生活的暗流里,触及到这些历史的灵魂,乡土的韵致,鲜活的性情,人性朴素的美以及转瞬即逝的诗意。”《活水》是葛水平的第二部长篇小说,她延续一贯的写作风格,把所有的笔墨都投注在山神凹,以几十年的时间跨度作为故事的大背景,精雕细琢了大时代剧烈变幻下的村庄和村庄里的一众小人物的生动故事。小说厚重的内涵、真实的细节、生动的人物和场景,使它显现出韵味上的风情万种和气象万千的质地。
中华读书报:我一直很好奇您的经历,是怎么从戏曲转向文学的?也可就此梳理一下自己的创作过程。
葛水平:我12岁的时候,父亲说:你去学唱戏吧,说不好能唱成一个大把式。中国家长的意愿永远都是孩子们的方向。我是当时学戏的学生中最小的,主角让年龄和个子大一点的同学演了,我一直跑龙套,当丫鬟。世人对没有文化的演员贬称:“戏子”,对我是一种挫伤。16岁开始写诗歌,二十多岁自费出版第一本诗歌集子《美人鱼与海》。我的诗歌都是一些成长中狂妄自大和无法排解的孤独。为了生计我写过各种文体,甚至学过打快板。90年代早期开始写报告文学和散文,末期开始写小说。我的写作一直停留在乡村,这也是出生并成长在乡村人的优先选择。尤喜夏秋时分夜晚降临时的村庄饭场,人的影子是靠声音来传递的,所有空间向我展开的,正是我理解的这个世界的雏形。尤其是,农家院子里的苇席上,大人和小孩都坐在上面,月明在头顶照着,在一天疲劳中即将进入梦乡时分,饭场是对劳动生活的一种补充,一种调剂,有时则是一种较真,一种抬杠。似乎乡土写作一直是我永不改变的风格。
中华读书报:您是自《甩鞭》才被更多的读者熟知的吧?
葛水平:故乡年节,穷人家买不起鞭炮,穷人也是人,也要听响儿。一堆篝火一个甩鞭人,是白云苍狗的世界不变场景下的热闹,那热闹也是生活温热的光焰。一个男人指节粗壮的铁黑色的大手,一杆长鞭在月亮即将退去的黎明前甩得激扬;一个女人去想那长眉浓烈似墨,大嘴吼出威震山川的期待,爱的背后铺垫着的是生活的锅灶,我的故乡对天地之爱居然如此大气。爱到老,依然会扯着皱褶重叠的脖颈仰望那一声撕裂的鞭声,爱和坚守都与山河有关。面对这样的乡村我有一种祭献的冲动。乡下人天性有一股“犟”气和“韧”性,我的小说中的人物,不自觉地融入了乡人的脾气、性格、爱憎。生活是一条大河,始终奔腾不息地流淌着,我只是一个在今天这个突变时代上船的人,从这个意义上说,是故乡的人事成就了我的今天。
中华读书报:能否具体谈谈长篇处女作《裸地》?
葛水平:在没有动笔之前,我有无奈,或我有寂寞。走过村庄,看到时光的走失竟然可以这般没有风吹草动,那些曾经的繁华呢?布满青瓦的屋顶,青石砌好的官道,它们是一座村庄的经脉,曲折起伏,枝节横生着故事,难道它只能是记忆了吗?我曾经以一个作家的身份在一个县里挂职。第一次下乡,见一山东逃难上太行山的老人,他说:我爷爷挑着担子上太行山,一头是我奶奶,一头是锅碗家什,出门时是大清国,走到邯郸成了民国。一个掰扯不开甚至胡搅蛮缠的想法闯入了我的脑海:写那些生命和土地的是非,写他们在物事面前丝毫不敢清浊不分的秉性,写他们喝了面糊不涮嘴的样子,写他们铺陈在万物之上的张扬。我想了很久,什么叫生活?中国农民与土地目不斜视的狂欢才叫生活。
中华读书报:《活水》写了几代人的生活,到了小满这一代,对乡村已经是鄙夷和不屑了。而从乡村到城市的进程中,也有不断流失的民间的传统文化。但是从您的角度完成乡村到城市转化的叙事,令人耳目一新。这是您要表达的主题之一吗?
葛水平:二十多年前我的小爷葛起富从山神凹进城来,进门第一句话说:蒲沟河细了,细得河道里长出了狗尿苔。吓我一跳。几辈人指望着喝蒲沟河的水活命,水却断了。小爷说,还好,凹里没人住了,我能活几年?就怕断了的河,把人脉断了。《活水》写的是我的故乡,现在村庄因为人脉断了,已经成为荒沟,这部长篇是写给我故乡的祭文。
每个生命都有着自己与生俱来的生存能力和适宜环境,哪怕是一株毫不起眼的青草、荆棘和绿叶。活着,也只有活着才能面对自然张力四射。乡土文学记忆中的故事已经十分遥远,和写作者的命运关联也已日渐依稀,土地的记忆已经泛化为大地,传统更多地升华为一种精神和感情的彼岸,对应着现代城市生活的各种弊端,写作者给已经进入历史记忆的传统赋予了各种幻觉幻影,现实的传统乡村被美化后,对日益浮躁的现代社会已经起不到清凉油和平衡器的作用了。
中华读书报:刚开始读《活水》时,感觉有些散,出场人物多,互相之间没有牵连。但是读着读着,就被带进山神凹了。在叙事节奏上,您是如何把握的?写的时候会不会考虑到读者的感受?
葛水平:我们通过文字来感知和了解世界,这正是文学存在的基本点,通过文字阅读,产生形象思维,也是人的高级思维能力。我的写作是因事而发,又由事而生情。在写作中似乎很少考虑读者,我只考虑我笔下的人物,他们是我生命向已有的过去延伸的努力。往昔烟云,将消失者再现,短暂的生命,如小到如同无的村庄,多少个这样的村庄消失在了社会进步中。
中华读书报:小说中很多细节,比如申秀芝制作羊皮的过程,申斗库做豆腐的过程,申秀芝给树旺媳妇“治病”时的扶乩,小满和小暑第一次进澡堂子洗澡……描写如此之细致,充满了生活气息。您如何看待细节在小说中的作用?
葛水平:小说是用情节来表情达意的。情节,是引起作品人物情绪发生变化的转变点,小说的起伏,真正的本质,其实就是人物情绪的变化。而所谓细节,则是具备生动说明意义的事件展现点,让小说内容更为真实可信,因为虚假和真实,往往在于虚假没有细节。以从属而言,细节服务于情节,从表现而言,细节是情节的具体化。
中华读书报:乡村的爱情如此荡气回肠。李夏花的命运让人心疼,但是她有申寒露的爱情足以幸福。韩谷雨对申秀芝说的一句:“爱情就是把一个人放在心尖尖上疼。”——又朴实又动人。您觉得自己笔下的乡村爱情有什么样的特点?
葛水平:爱了就爱,很少用一颗富于想象的头脑去构建爱情。生命的豁达,对于写作者来讲自始至终都是站在这样一个高度。生死大限只是闭眼睁眼之间,我们执著不得,只好以平常心对待。乡村爱情,经历苦难后各自内心的安宁与永恒的确证,生命与生活的通透。乡村爱情就像乡村民歌一样来得更直白形象。民歌的世事洞明其实是经验的结果,好的民歌阔爽大气,直白坦荡,偏又情致缠绵,余韵不歇。当一个人爱了恨了,来了又走了,掺杂着不舍、难过时,你会感觉就连无数细小明亮的尘埃也一起合谋来堵你胸怀。这时候的乡下人就很直白地说:妹是哥的心尖尖肉。
中华读书报:韩谷雨的唱、李晚堂的哭丧等等。还有乐器、戏曲的镶入,在小说中有何作用?
葛水平:音乐作为一种艺术,也能够在人的内心形成震撼,有时候甚至能起到一种用言语所不能表达的效果。小说创作中音乐的出现却能让我们的感官全面活动起来,它可以推进情节,体现人物的情感,让人在阅读时得到充分的享受。我的祖辈在土地上埋下种子,然后浇水、锄草,然后等待秋天,没有诗意,只有生动的喜悦。所以,乡人的生活幸福指数并不是从拥有的钱财和学识来判断的,而是看这个人是否会调剂生活,调剂生活带来的点滴快乐,拥有把快乐放大、把痛苦缩小的能力才是乡村的高人。
中华读书报:您的小说,厚重、大气,这在女作家当中十分可贵。在驾驭这种宏大题材方面,您显示出过人的力量和胆识。不知是否缘自地域和您的性格特征?
葛水平:乡土题材是山西写作者的优势,山西前辈作家中没有一位不是建立在此基础上。因此说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一个地域的文化和自然环境、社会经济和文化传统,对当地人的性格有较大的影响。不同地域的自然环境和文化以及社会经济的发展,一定影响着不同地域的人。
太行山实在是太古老了,老到山上的石头挂不住泥土,风化成麻石,最薄瘠的地方不长树,连草也不长。村庄挂在山上千姿百态,当空的风霜雨雪走过,农民请它们留下来,给他们的生活添加福气,有时候添加来的福不是福也许是祸,但是,他们已经融入了这种生活记忆。他们也有他们的理想和虚荣,他们的理想中含有焦虑的目光,他们的虚荣常常是挂在脸上的,靠天吃饭,靠地打粮食。靠天靠地还不是他们心中最好,最好是政策好。
中华读书报:您又是女人味十足的,写作之外画画、摄影、做手工活、弹古琴……能谈谈生活中的葛水平吗?
葛水平:世界的本质就在于它有一种味道。对于女人,年岁越长性别越不明显,我特别害怕老到没有性别。写作之外的事我都喜欢,可能唯有写作是我的硬指标。更多的日常我是虚度的,比如疫情期间,好天气我都要开车进山躺在荒草上晒太阳,有时候一个下午过去了,就晒太阳,看云彩。喜欢下雪,如果冬天看不见雪就觉得这一年少活了一季,所以我是一个很在乎四季的人。人生只有一季,努力活成一个女人的样子,如果有十足的女人味道那真是上天对我太爱了。
中华读书报:您对目前的生活状态是否非常满意?您希望成为怎样的作家?
葛水平:日子就像一匹窄窄的布,生存告诉了一些活着的事理,有不容易,有坏天气,有难过,但都是活着才能有的经历。我和这个世界上无数个家庭主妇一样,在柴米油盐酱醋茶中寻找着生存的意义。我十分知足我的当下生活,甚至认为上苍给我的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