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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0年03月11日 星期三

    所有不曾忘却的回忆:《情系大三线》出版记

    沈国凡 《 中华读书报 》( 2020年03月11日   06 版)

        深秋。屋后的小河边上,成群的黄叶灿灿地笑着。阳光带着成熟的香气,从小树林子里穿透过来,一直飞到窗前的书桌上,伸出金手指轻轻地抚摸着那本厚厚的新书——《情系大三线》。这是我正式出版的第21部纪实(传记)文学图书,沉沉的40万字。这部江苏省庆祝新中国70华诞献礼图书,被列入国家“十三五”重点出版图书规划项目,出版后受到许多专家和读者的关注,在社会上引起一定的反响,报刊、网络也投以热情的目光,对这本书进行了报道和评论。出版社给的样书很快被爱书的朋友要走,后面要书的朋友只得让他们自己在网上购买。这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风是个好奇的小姑娘,从窗外挤进来,吻着书页,急切地在字里行间追踪着共和国那段极不平凡的岁月,寻觅着那些为国奋斗者远去的足迹……

        两年前,屋后小河边的柳树笑着吐出了鹅黄的嫩芽,幽幽的河面上飘着淡淡的春的白雾,一行白鹭从远方飞来,轻轻落在河边的沼泽地上,像刚刚远去了的白色的雪——有生命的雪,这是多年没有看到的景色,纯洁得令人心颤。我对着这奇美的秀色出神,突然手机响了,一个陌生的电话,柔柔的女声,说她是江苏教育出版社的编辑,听说我正在准备写一部与“大三线”建设有关的长篇报告文学,想来常州会面谈一谈。消息灵通得令我吃惊,编辑的真诚更叫我感动,但也有些犹豫,这是我酝酿了近十年的一部作品,由于题材重大,人物众多,内容厚重,未敢轻易动笔。对方说,我们马上来跟你商量这件事。第二天,出版社来了包括总编、编辑室主任以及未来的责任编辑在内的四个人,在南大街一个小咖啡馆找了个安静一点的地方,近两个小时的商谈,确定了这部作品的签约。

        回到家里,小河边春风依然,河水还是那么甜甜地流淌着,我心中的河流却卷起了浪花,开始翻腾起来。上世纪六十年代,面对当时的国际形势,为了应对未来不可预测的战争,吸取苏联卫国战争前将大量的重工业和国防工业都摆在国土欧洲地区,战争爆发后才急忙向远东和西伯利亚转移的历史教训,党中央决定在我国西部和中部地区开展三线建设。这场轰轰烈的大建设是在极其保密的情况下进行的,对于国人来说,带有极浓的神秘色彩,我有幸参加了这场肩负“国家机密”的大建设。将这场我们民族史上极富神秘色彩的大建设写出来,那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

        何为三线建设?这是这本书里必须向读者讲清楚的一件事情。

        翻开发黄的中国近代史,从1840年到1945年,中国大地上遭受到七次大规模的外敌入侵和威胁的战争——鸦片战争、英法联军入侵战争、中法战争、中日甲午战争、八国联军入侵战争、日俄战争、中日战争,平均不到十五年就要遭受一次大战。在弱肉强食的世界上,没有战略后方的中国感到十分不安全,决定将重工业和国防工业向内地转移。这种转移和收缩一共分为三条线。一线即沿海和边疆的前线地区;二线为中部的腹心地区,即后来的“小三线”;“大三线”是指甘肃乌鞘岭以东,京广铁路以西,山西雁门关以南,广东韶关以北,即四川、云南、贵州、陕西、甘肃、宁夏、青海等西部省及山西、河南、湖北、广东、广西等省区的后方地区。这一地区位于我国腹地,离海岸线最近在700千米以上,距西面国土边疆上千千米,加之四面分别有青藏高原、云贵高原、太行山、大别山 、贺兰山、吕梁山等连绵山脉作为天然屏障,在准备打仗的特定形势下,成为较理想的战略后方。对于中国这样一个幅员辽阔,工业布局都集中于东南沿海的国家,无论国际形势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建设一个战略后方基地是迟早要进行的任务,迟早要付出的代价。

        然而,动笔之前的苦恼来了。

        我写的是一部报告文学,不是工作报告。如何使这些枯燥的地名和宏大的战略构想变成有生命的灵魂呢?

        在我几十年的写作生涯中,写重大题材重要人物早已是轻车熟路,“大三线”的建设从决策到开始建设,都受到党和国家主要领导人的关心,手中也有我当年纪录和保存下来的大量资料和笔记,可以写得很生动。好,那就继续沿着以往的路子走,写毛泽东、周恩来、邓小平、彭真、贺龙、方毅以及彭德怀如何关心和指挥“大三线”建设,然后围绕着他们来写当时现场的各级指挥员和参战的官兵及科学家、企业员工,我将书名暂定为《中国大三线》。

        书名定后一阵兴奋。

        夜。窗外的小河里落进了一轮透着春天香气的新月,两岸楼群的灯光,在如镜的水底骄傲的摇曳,不知谁家传来了孩子读英语单词的童音,透着稚嫩和甜润。不知怎么,我的思路竟随着河水流向了远方。那里是一片荒山野岭,野狼的眼睛在黑夜里闪着绿色的幽光,倒映在江水里的是一排排竹席棚子和雪莲花一样遍布在荒野上的帐篷。那里山峻水险,峨关重重,是当年诸葛亮“五渡泸,深入不毛”,七擒孟获之地。铁锈色的岩石上,挺立着一棵火焰般燃烧的木棉树,人们又将它称为英雄树、攀枝花。在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峻山脉之巅,它如同高擎火炬的巨人,傲然挺立于蓝天白云。一群头戴安全帽,身穿蓝色工装的人们正从树下走过。啊,他们是我的工友、同事、亲人和领导,他们走过的地方,铁水奔涌,钢花怒放,卫星腾空,导弹呼啸,一座座鲜花般的城市拔地而起,让曾经受尽屈辱的“东亚病夫”从此挺直了脊梁。可是,在“两弹一星”的功勋簿上却没有他们的名字,他们的名字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永远地埋于尘土。

        我对初定的书名和内容表示了犹豫。

        我想起了40多年前的一个夜晚,我和小伙伴们来到这里,夜宿席棚,傍着金沙水泊之声,便是狼号猿啼。睡到半夜,突然席棚子里有人高声尖叫,我急忙起身拉亮电灯,见那个呼叫的小伙伴站在床边,被窝里竟然“嘶”地一下蹿出一条蛇来。也许是因为电灯光的刺激,那条花花绿绿的蛇游到床边停了一会儿,从嘴里吐出长长的蛇信来,脑袋在空中不停地晃动。我吓得连连后退,其他几个人也都吓得跳下床来,席棚里一片惊呼……

        为了保密,我们参加“大三线”建设的人员不能向外透露具体地址,所有部队和科研究院所、企业都以信箱为代称。我想起了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被一场泥石流掩埋的战友和那108具尸体。想起了科学家汤乃武,是如何坚持着生命的最后三天,去交办完他所负责的科研项目。想起了一个曾经给食堂的饭菜提过意见的筑炉工人杨二富,是如何在最危险的时候挺身而出,排出了一次相当于一颗中型原子弹爆炸威力的爆炸事故。想起了我在12分箱当秘书时的领导——一号高炉大修总指挥张国林同志,是如何在最危险的时候,让我打电话将机关正在上班的男性共产党员和干部调到施工现场,投入一场排险战争。他站在最前面,将手一挥,第一个冲进危险区。救护车就停在外面,晕倒一个拉走一个,悲壮场景令我至今难忘。我想起了工作中患了矽肺病的工人老王,是如何坚持着战斗,直到最后倒下,取出的肺用铁锤都无法砸开。想起了千里成昆铁路线上,那一座座屹立在险峰之巅的烈士陵园。想起妈妈在“大三线”去世的那个晚上,我和妻子回到家里,还未进门,妻子就扶在门框上放声大哭,我也陪着她站在屋子外面,我们都不敢进这个家,这个没有了妈妈的家……

        这些平凡的“大三线”建设者,在“两弹一星”的功勋名单中没有他们,可是,他们的确为“两弹一星”作出过贡献,太阳记得他们,月亮记得他们,中国“大三线”的山水记得他们,正是这一个个极不引人注目的“音符”,才合成了中国“大三线”建设的这部交晌乐的雄伟乐章。

        那里有一条激情的大江——金沙江。黎明,阳光燃烧着火焰般的情怀,在江水中腾腾的呼唤着。云崖初暖,山峻水险,虽然“三块石头架口锅,帐篷搭在山窝窝”的岁月已经远去,但共和国不应该忘记,历史不应该忘记,当年与我一同奔赴“大三线”的伙伴们,这些平凡的“大三线”建设者,在开始连酱油都很难找到一滴的艰苦环境中,他们的亲情、爱情和婚姻等等,都经历了怎样的考验啊!

        豁然开朗。我决定放弃早先的构思,来写那些我在“大三线”所亲历的一切,写那些我熟悉和了解的平凡的建设者。

        对于一直以写重大题材和重量级人物活跃于文坛的我,这次要“改道驭马”,写大事件中的小人物,成了对我写作的挑战,40万字“砸”下去究竟如何,心中还是没有底。

        对于这样的写作突破,我有些胆怯。

        在这种徘徊不前的犹豫中,屋后小河边的枇杷树上,一簇簇迎着风雪盛开的枇杷花已经凋谢,浅蓝色的树枝上悄悄地孕育了青绿色的幼果,朗朗的晴空下,仿佛在朝着我笑,笑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因为自签约一个多月来我都没有打开电脑敲下一字。

        小河边有几位渔翁,斜依柳树,悠闲垂钓,轻轻哼着“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想是在回味青春的岁月。同为退休老翁,我真羡慕他们,我为何要为了一部书稿来折磨自己?

        垂钓老翁哼哼呀呀的声音从河边的柳树林子里不断传来,无意中引发了我的回忆。不过,与我相识的“妹妹”不是坐在船头,而是坐在奔腾不羁的金沙江畔,坐在手抚蓝天的高高的荒山之巅,是在看铁道兵文工团演出的人群中,是在轰轰烈烈的“大三线”建设的洪流里,她青春的音颜,至今仍鲜花般盛开在我的脑海。在这块土地上我们相识相恋,我们和千千万的建设者一起,用纤弱之手托举祖国宏伟的事业,同时也播种着爱情。以前我写的报告文学都是采访别人,写的也是别人,这次能不能让自己也成为自己即将写作的报告文学中的一个人物,也好好地写写自己,写写自己身边的那些平凡而伟大的“大三线”建设者呢?

        我23岁参加“大三线”建设,在泥里水里摸爬滚打,立三等功一次,一等功一次。当过工人、秘书、报社记者、党委宣传部文艺科长,最后成长为“大三线”钢铁基地的首任文联专联副主席,我熟悉那里的生活,熟悉那些为国奋斗的人们。

        我决定以我为中心,以情为纽带,来写那些平凡而伟大的建设者,并将书名改为《情系大三线》。让作者自己成为这部长篇报告文学的主要人物,以亲历者的所见所闻进行书写,对于我来说,这不能不说是一次报告文学写作的大胆尝试和突破。

        于是,我从自己当年一腔热血、奔赴“大三线”时与母亲告别写起,围绕着我这个主人公将23年的“大三线”建设中所遇到的人和事串连在一起,在生活流水中展现那一代“大三线”建设者崇高的品质和圣洁的灵魂,并拟定了:肩负国家机密的行动、一块神秘的国土、“一百零八将”的特殊使命、神秘的地下核基地、为了第一颗人造卫星、我们播种爱情等几个章节的标题。

        这些当年曾被严格保密的建设,连同那些被严格保密起来的普通建设者的生活,在我的电脑上不断的敲击出来,一下子竟写下了两百多个人物,他们的音容笑貌不断浮现在我的眼前,我不断地为他们所感动,写到激动之时,时常会泪流满面……

        小人物,大作为,是我对这本书定的主题。在生活的流水中体现人物的崇高品质,既有卫星升空,也有壮烈的牺牲;既有地下核基地的神秘,也有烈士陵园的悲壮;既有钒钛磁铁矿冶炼的艰难,也有与美制U2高空侦察机的较量;既有母亲爱子的柔肠,也有爱情之花盛开的浪漫……这些平常的生活,平常的人与事,使得原来处于“严格保密”的“大三线”建设,以及这些建设者的生活,更真实地展现在人们面前,产生感情的共鸣。

        我对“大三线”的背景、事件和自然环境也进行了独特的记述与描写,使得事件更加厚重、饱满。为了增强书中的历史厚度,我特别注意了对历史地域的考证以及边塞古诗的把握与应用,使其与“大三线”建设融为一体,增添了全书的历史纵深感。

        春去秋来,两个寒暑,窗前的小河在金风的吹拂下泛起阵阵涟漪,绸带般轻轻地飘向远方。野菊花悄悄地开了,星星点点地绕着河水,仿佛在细声地诉说着什么。其实,一切都不用再说了,没有河水,就没有这片滋润的土地,更不会有野菊的灿烂与芬芳。如果我没有参加长达23年轰轰烈烈的“大三线”建设,没有经历金沙江的浪涛和横断山的风雪,没有和那些战友、同事以及亲人们生生死死地拧在一起,同命运,共呼吸,就无法在这本书中写出那么多有名有姓的鲜活人物。这是我与自己以前作品完全不同的一个新的起点,她在生活的土壤里萌芽,一定会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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