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灵魂得救史上,耶稣的“圣心”占据着显著的地位。从1856年起,整个天主教会在每年六月都会举行“圣心”礼拜仪式,让人切莫忘记圣子耶稣为救赎受难者而付出的牺牲。这项圣餐或圣灵降临的宗教祭祀不可捉摸,对于一般非教徒似乎也有一定的神秘之处。
巴黎的“圣心大教堂”建造在蒙马特尔的制高点,南北向圆穹顶和带十字架的钟楼俯视着整个巴黎城池,流露出天主教会以“耶稣圣心”掌控六角国精神思想界的初衷,而今成了“圣心节”和法国首都乃至全球的旅游热点,成年累月游人如织。顶礼膜拜的耶稣会虔诚教徒自不必说,不远万里前来观赏异域风光的各国游人亦不在少数,每年竟达到1100万之多,仅次于巴黎圣母院。一出奥利机场或巴黎火车北站,他们即急急乎来此拍照留念,个个忙得团团转,从法国京城传回国内亲朋,炫耀自己今生有幸“到此一游”。
以笔者所观,大多数中国游客属于这种观光者。只是他们不明就里,并不知道这个被当地华人按其外貌称呼为“白教堂”的地方的来历,仅将之列为自己到“十里洋场”赶时髦的必经之地。更有甚者,有的“巴黎观光指南”专业编者杜撰“圣心大教堂系为纪念巴黎公社建造”的神话,牵动善良人的“公社情结”,人云亦云,乃至赋诗寄情,极尽美化颂扬之能事。
其实,这座罗马—拜占庭式建筑从观赏角度看,并无可取之处,远不能与伊斯坦布尔的圣索菲娅大教堂相媲美。法国《小罗贝尔辞典》直言其“在美学上受人质疑”,始建时就为世所诟病。蒙马特尔画家斯坦伦、维莱特,历史学家萨赫塞,作家左拉等起而攻之,声称这个罗马—拜占庭大教堂是个十足的“黑暗愚昧象征”(symbole obscurantiste),巴黎市政当局亦对之严词拒绝。
这一费时超过半个世纪建成的大教堂坐落在蒙马特尔高地,本身就显示出其“圣冠”的震慑姿态。须知,蒙马特尔高地是1871年巴黎公社的摇篮。当年3月,拿破仑三世在色当战役失败后,推行绥靖政策的“国防政府”首脑梯也尔派兵到高地抢夺泰特尔广场的大炮,引发民众反抗。起义者于3月28日通过选举成立巴黎公社,梯也尔闻讯逃窜到凡尔赛,任命麦克马洪为“凡尔赛军”司令,伺机反扑。普法战争爆发过程中,麦克马洪曾担任军团司令,在色当战役中被普鲁士军队俘虏,很快获释并投到梯也尔麾下。1871年5月21日,麦克马洪率兵进入巴黎镇压公社,在“流血周”里直接枪杀公社社员逾数万,野蛮残酷程度超过1791年拉法耶特在战神广场开枪镇压巴黎民众的大屠杀。
继克列孟梭当选蒙马特尔市长后,巴黎公社委员让-巴蒂斯特·克莱芒在《流血周》一诗中写道:
巴黎在受难,
连幸免者也惶惶不安,
到处是军事法庭在宣判,
街道的砌石也都血迹斑斑。
……
我们又落入了耶稣会士
麦克马洪和杜邦罗之流的法网,
圣水纷纷洒落,
银钱塞满施舍箱。
……
麦克马洪这个血腥的刽子手于1873年在梯也尔下台后被正统保王派推上了法兰西第三共和国总统宝座,在蒙马特尔高地推出“圣心大教堂”,继续镇压巴黎公社。麦克马洪的执政纲领旨在重振神权,“恢复道德秩序和君主制”,而纲领的核心“公益项目”,就是在蒙马特尔高地竖立起圣心大教堂。1873年6月16日,蒙马特尔高地上举行“圣心教堂奠基大典”,预算700万法郎。麦克马洪颐指气使,粉墨登场助兴,施展刽子手的淫威。1873年7月24日,麦克马洪一伙天主教强硬派以压倒多数的优势,在国民议会上通过一项“特别法令”,诡称“建造圣心大教堂系根据‘全民意愿’,要洗清巴黎公社社员的罪行”。此项法令得到梵蒂冈罗马教皇庇护九世的赞许。按照该法令的精神,依照保罗·阿巴迪的设计建造起来的圣心大教堂,在入口右侧立了一块布埃尔玫瑰色大理石碑碣,其上所刻铭文盗用“全民意愿”,感谢上帝之子以“圣心”支持镇压巴黎公社,以此洗刷巴黎公社所犯下的罪恶。
一般游客不知道,蒙马特尔高地本是巴黎公社的精神圣地。公社惨遭镇压,酷爱自由的当地民众并不屈服,他们选举成立了“蒙马特尔自由公社”(la Commune libre de Montmartre),显示蒙马特尔从精神上独立于维系法兰西第三共和国既立秩序的巴黎市政当局。20世纪80年代初,笔者有幸会见了“蒙马特尔自由公社”民主选举出的社长,在公社唯一老“乡警”的陪同下,跟他亲切长谈。这位民选社长首先声明,“蒙马特尔自由公社”实行整个高地独立自治,不受巴黎市政府管辖。他特别强调说:“世界上最可贵的是自由与独立。蒙马特尔人始终信守这项原则。‘自由公社’之所以能在巴黎这个消费社会中长期存在, 主要的依靠是我们不信金钱拜物教,保持人人平等的传统。每年圣诞之夜,自由公社都要专门到高地最穷困的家庭赠送礼品。”
接着,他谈到圣心大教堂,忿忿地说:“高地上原来已有一座为天主教信徒盖的圣彼得大教堂。但是,巴黎公社被镇压后,当局又把圣心大教堂强加给我们,耗资超过最初巨额预算的六倍。后者丑陋不堪,是对蒙马特尔人的莫大侮辱。我们‘蒙马特尔自由公社’是巴黎公社精神的继承者。巴黎教会中限制修女自由最苛刻的圣心大教堂竟然阴险地让巴黎公社蒙受恶名,这是蒙马特尔人绝对不能接受的。麦克马洪之辈的所谓‘民意’,实为‘强奸民意’。真正的民意体现在高地歌手阿里斯蒂德·布吕昂的形象上。”
在民众眼里,蒙马特尔自由公社社长提到的阿里斯蒂德·布吕昂是一位杰出的自由歌者,在高地的“黑猫”咖啡厅咏唱。“黑猫”的名称取自美国作家爱伦·坡一篇愤世嫉俗的怪诞小说,布吕昂则在彼反映19世纪末叶蒙马特尔的社会精神面貌。他谱写的《里昂丝织工人歌》唱遍法兰西大地,呼唤民众起来推翻世上豪强的统治;这正是巴黎公社社员们的社会革命理想,因此继承巴黎公社精神遗产的蒙马特尔人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蒙马特尔自由公社”社长正是这类有心人,他不忘已故的“高地歌手”布吕昂,回忆说:“阿里斯蒂德·布吕昂崇仰巴黎公社,他虽然去世了,可是每当夜幕降临高地,他的身影就会出现在几股探照灯光聚射的圣心大教堂圆穹顶上,像复仇的幽灵回归高地,来还蒙马特尔人的心愿。”言毕,他遂亲自领我走到已被夜幕笼罩的泰特尔广场,一齐朝圣心大教堂瞭望。但见高地上几处探照灯聚光教堂尖顶,整个建筑被照得像霜打般惨白,灯辉通过教堂正面的钟楼,在主穹宇上突兀地映出一个外缘清晰异常的巨人形影。凡在巴黎街巷各处报亭看到过阿里斯蒂德·布吕昂肖像的人都会惊呼,那形影正是“蒙马特尔自由公社”的著名歌手。他身披画家图卢兹·洛特雷克按伊着装习惯专门绘制的玄色宽大斗篷和深红领巾,屹立在高地之巅向圣心大教堂挑战,像是在高喊:“现在该咱们俩较量一番啦!”
此时,一路陪同我们的“乡警”说:“布吕昂身披大黑斗篷,每夕来这里历数凡尔赛匪帮的罪行。”旁边一位随我们一起观看这罕见“海市蜃景”的当地老妇人也豪迈地说道:“阿里斯蒂德·布吕昂的黑影,是我们蒙马特尔人复仇的征兆!”谚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回溯前尘,笔者在巴黎蒙马特尔目睹的这场魔与道的搏斗,实属一生中的“海外奇遇”。
真没想到,在欧罗巴六角国里也碰到“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咄咄怪事。尔后,陆续看见几位蒙马特尔著名画家关于追怀1871年巴黎公社的作品,特别是马奈和新印象派画家马克西米利安·吕斯的《1871年5月巴黎一条街》等,展示的都是圣心大教堂镇压巴黎公社的景象。阿道夫·维莱特是在高地民众中声望最高的画家兼诗人,曾当选“自由公社”社长。他的一幅《公社万岁!》描绘了凡尔赛匪帮在圣心大教堂前枪杀一个公社少年,那个雨果塑造的巴黎顽童加夫罗什临死振臂高呼“公社万岁!”,慷慨就义。另一蒙马特尔画家亚历山大·斯坦伦的画《解放者》则绘形绘色,凸显了巴黎公社的红色女神在社会革命运动里作为“解放者”高举战旗,向圣心教堂发起猛烈冲击的一幕,表露了蒙马特尔民众反抗宗教精神压迫的心声。人们怀念两位高地画家,起先特将高地南坡通向圣心大教堂的山麓花园命名为“维莱特花园”,又在北坡建造了一座“斯坦伦街心花园”,在圣心教堂两边各守一侧,与之抗衡。
一位住在第18区的高地居民无法忍受圣心大教堂高悬于巴黎城上,以巴黎公社女社员纳塔丽·勒麦尔的名义写道:“我觉得,它在蒙马特尔区真是显得不匀称,其丑无比,镇压着一个小市镇里的其他所有建筑。”这个普通的蒙马特尔人向巴黎市政府递交了一份提案,严正指出:“圣心大教堂是个凡尔赛毒瘤,对巴黎公社声誉构成凌辱,必须彻底拆除,以大快民心。”这位提案者建议由市政府拨款,以完成拆除工程。
圣心大教堂建造在蒙马特尔高地早就引起当地民众公愤,是不容忽视的事实。而今,法国新闻电视台也公开报道:“确实,在众多左翼活动分子看来,圣心大教堂始终是镇压巴黎公社和为这场运动赎罪的象征。她竖立在蒙马特尔高地,那里是1871年3月18日巴黎公社起义的策源地。”
这项报道忽略了另一个事实,即反对建造圣心大教堂的不仅是左翼人士,镇压工人运动的法兰西第三共和国当权派政客克列孟梭也是最激烈的反对者之一。他曾从政教分离的角度,斥责麦克马洪的行径,严词拒绝出席建造圣心大教堂的任何活动。1904年,巴黎市议会为捍卫政教分离的原则,也起而抗议将明显具有浓厚宗教色彩的圣心大教堂建立在蒙马特尔高地,拟将之改建成一个“民众之家”或一座剧场。圣心大教堂自建造之日起抗议之声不绝于耳,动工翌年,一些法国青年扬言要用炸弹轰塌它。前几年,笔者在巴黎塞伊出版社负责人帕伊女士所赠《圣心大教堂的秘密》一书中读到,一位无政府主义者在上世纪就曾经策划炸毁这座压迫民众自由意向的法兰西“圣殿”。
面对反对者的忿懑,尤其是有人数度正式向市政府提交拆毁提案,竭力推行“统一思维”的主流媒体并非无积羽沉舟之虞。上文所提到的新闻电视台就嗟叹:“自19世纪末,圣心大教堂就在蒙马特尔高地之巅占据了俯视巴黎全城的统治地位。可是,它还能维持多久呢?”该电视台就圣心大教堂的前途问题采访巴黎市政府负责“地方民主”事务的副市长波丽娜·韦龙,了解市政府对拆除提案所持态度。韦龙回答说:“这类提案明显不可接受……圣心大教堂不属于市政府,而且它已被国家列入‘历史性建筑’。”此话属实,因为这座教堂归巴黎总主教区府管辖,受到既立秩序的法律保护。
在法国历史上,1789年7月14日,巴黎民众攻破封建国家监狱巴士底堡。翌日,起义者挥镐捣毁巴士底狱,把拆下的石块搬到塞纳河协和大桥上,让行人踩踏在脚底。攻克巴士底狱一周年时,群众在监狱旧址组织盛大节日,立牌告示:“人民在此舞蹈!”1871年春天,巴黎民众视拿破仑一世下令建造的“旺多姆圆柱”为沙文主义象征,群起将之推倒。可是,1874年,在开始动工建造圣心大教堂之后不久,“旺多姆圆柱”又得以重建,顶端又立着法兰西第一帝国皇帝拿破仑一世的雕像。历史就是这样循环反复。笔者记得,一位巴黎公社少女在当年伏尔泰广场弥漫的烟雾中,曾用她那山泉般清冽的嗓音歌唱:
眼下还有座座巴士底狱,
要把这社会的旧秩序
彻底冲垮!
公社少女已去,其声杳渺,既立秩序依旧。像骆宾王那样眷恋穷城,徘徊歧路者亦识时务,且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国际歌》的词作者欧仁·鲍狄埃在他的长诗《巴黎公社》中写下催人联想的警句:“巴黎公社,你没能在两个月里推翻座座巴士底狱,但却给后世留下了富有生命力的教喻。”
(沈大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