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洋军阀史话》是台湾学者丁中江(1917—2004)耗费二十年心血的巨构与名作,“其于纷纭复杂之史实,不仅剪裁至当,抑且分析独到,实兼史才史学史识三者而有之,梓行以来,中外赞誉”(沈云龙序)。据称,“世界各国大图书馆中,凡有中文藏书,必有《北洋军阀史话》”。1962年,此书便在台湾《大华晚报》之上连载,到了1965年,方才结集,由春秋杂志社出版,署名为田布衣。1974年,再版重印,始将署名回改为丁中江。其后,较为通行的版本为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2年版与台湾时英出版社2000年版,但均已绝版多年了。2012年12月,商务印书馆编辑并发行新版,一方面参照友谊版订正了一些史实错误,以期增强可信性,另一方面依据时英版增补了许多文字内容,尽量保存原著风貌,“洛阳为之纸贵”,故于2013年4月、2017年9月、2019年7月增刷多次。美中不足的是,其在订正史实错误方面,偶有失之于眉睫者,较明显的是第一卷关于醇亲王奕譞的两处记载。
第一处记载出现在“穷则求变”一节,谓“《马关条约》签署后的六个月,清廷的五个最重要的大臣醇亲王奕譞、庆亲王奕劻、军机大臣翁同龢、军机大臣李鸿章、军机大臣荣禄等会商练建新军工作,而袁世凯也受命负责起草计划和规章”(第41页)。第二处记载出现在“小站练兵”一节,谓“光绪二十一年(1895)十月,醇亲王奕譞、庆亲王奕劻和军机大臣翁同龢、李鸿章、荣禄会商奏请改革军制。……保荐袁世凯督练新军,也是由醇亲王奕譞、庆亲王奕劻、军机大臣翁同龢、李鸿章、荣禄联名专折”(第48页)。所揭虽有两处,实则本为一事,即光绪二十一年奕譞等人奏请筹练新军事宜。但据《清史稿》所载,奕譞卒于光绪十六年十一月丁亥(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9111页),换算成西历为1891年1月1日,《翁同龢日记》所载与之相同,并具体到“于丑初三刻逝矣”(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2413页),则先于奏请筹练新军事宜四五年,断然不得参预身后之事,故知其误。
推其致误之由,当是所据史源存有问题。民国元年(1912),袁世凯就职大总统后,其门生沈祖宪与吴闿生为之立传,名为《容庵弟子记》,起于咸丰九年(1859),止于宣统三年(1911),基本上是按年记事。其卷二称,光绪二十一年“十月,醇王、庆王会同军机大臣奏请变通军制,在天津新建陆军,派员督练”(《北京图书馆藏珍本年谱丛刊》第185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9年版,第621页)。而后之征引者,除了《北洋军阀史话》以外,如宋云彬《中国近代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49年版,第124页)、萧一山《清代通史》(台湾商务印书馆1962年版,第1411页)、李剑农《戊戌以后三十年中国政治史》(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34页)、张一麐《直皖秘史》(《近代稗海》第4辑,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22页)、陶菊隐《袁世凯演义》(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7页)、宫玉振《直军》(山西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页)等等,均未加以复核,直接或间接地征引其说,不知“醇王”奕譞此时已成逝者。
当然,当时已然有人注意到此“醇王”并非奕譞。徐一士在《一士谭荟》“荣禄与袁世凯”一节征引《容庵弟子记》时谓“醇王载沣时年尚稚,未用事,据言与庆王云云,疑亦有误,容更考之”(太平书局1945年版,第105页),即将“醇王”视作载沣,但又对之存疑,并不确定是否其人。盖有清一代的醇亲王只传了两代,一为奕譞,一为载沣,奕譞卒后,载沣袭爵,到了光绪二十一年,仅十馀岁,尚未从政,不得同王大臣奏事,故徐一士认为“疑亦有误,容更考之”。但张玉田《中国近代军事史》(辽宁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422页)、周溯源《北洋军阀鼻祖袁世凯》(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41页)、张明林《摇晃的晚清》(西苑出版社2012年版,第57页)等等,皆坐实为载沣,则不免于传讹。
倘若会同奕劻诸人奏请改革军制之“醇王”既非载沣,亦非奕譞,似更无其人矣。其实,在袁世凯所编《新建陆军兵略录存》之内录有一份督办军务处王大臣关于“奏为变通兵制,拟在天津新建陆军,并请简员督练,期收实效”原奏,内谓“现欲讲求自强之道,固必首重练兵,而欲迅期兵力之强,尤必更革旧制。……袁世凯朴实勇敢,晓畅戎机,前往朝鲜,颇有声望。……相应请旨饬派袁世凯督练新建陆军,假以事权,俾专责任”(《新建陆军兵略录存》,台湾文海出版社1966年版,第66页),因知“会商练建新军工作”或者“奏请变通军制”之人乃督办军务处王大臣。
督办军务处是满清政府应对甲午中日战争的产物。光绪二十年(1894)七月,甲午战争爆发。至十月初,旅顺、大连告急,京师岌岌可危。十月初四日,“庆邸力陈恭亲王宜督办军务”,于是次日“奉旨,恭亲王督办军务,各路统兵大员均归节制,如有不遵号令者,即以军法从事;庆亲王奕劻著帮办军务,翁同龢、李鸿藻、荣禄、长麟著会商办理”(《翁同龢日记》,第2746页)。而督办军务处自光绪二十年十月设立,至光绪二十四年(1898)五月裁撤,奕䜣、奕劻、翁同龢、李鸿藻、荣禄、长麟这六名督办军务处王大臣从未增减或更易过,那么《容庵弟子记》所称“醇王”便显然是“恭王”之讹,乃沈祖宪与吴闿生失记而造成的笔误。
而且《北洋军阀史话》所齿及的“军机大臣李鸿章”也应该是李鸿藻之误。李鸿藻与翁同龢于光绪二十一年十月初六日补授军机大臣(《翁同龢日记》,第2747页),但荣禄则迟至光绪二十四年(1898)八月十三日才被任命军机之职(《光绪朝东华录》,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4205页),而长麟却始终未尝入军机处。因此,无论《北洋军阀史话》,还是《容庵弟子记》,在具体表述上也有不甚谨严之弊。
另外,李云汉说“陶菊隐写了一部介绍北洋军阀的书,标题印曰《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史话》。丁中江也有一部《北洋军阀史话》,内容大致相同”(《中国近代史》,台湾三民书局1985年版,第325页)。因陶菊隐之书出版在前(共有八册,1957年3月—1959年12月,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分次出版;1983年3月,重订再版),坊间窃议《北洋军阀史话》乃剿袭了《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史话》。前述“小站练兵”一节,《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史话》记载其经过为“(袁世凯)先后打通了汉族大臣淮军首领李鸿章、西太后亲信李莲英、满族大学士荣禄、军机大臣庆亲王奕劻的门路,得以浙江温处道的头衔留在小站,主持训练‘新建陆军’”(第1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7年版,第12页),以之比对《北洋军阀史话》,此处倒看不出剿袭之迹。
至于有人征引李敖在接受采访时所说“丁中江这个人我太清楚了,他是什么人啊,是个骗子啊,大骗子”(《专访李敖:一生就是个快乐的反叛者》,《外滩画报》2012年5月24日,第40页),认为就是暗指剿袭《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史话》之事,恐非实情。1991年4月4日,即蒋介石逝世十六周年祭日之前一日,李敖写过一篇时论,题为《丁中江捏造名单》,指摘丁中江在《北洋军阀史话》所刊的日本陆军士官学校中国留学生名录“是有错的,而错中之尤,就是丁中江把‘蒋中正’列入,这绝对是以伪造文书来给蒋介石捧场,事实上,蒋介石根本没念过日本士官学校,根本是伪造学历、冒充的”(《李敖大全集》第24册,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10年版,第293页)。职是之故,李敖将丁中江当作“骗子”,即与剿袭《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史话》并无实在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