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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9年12月25日 星期三

    普通人访问大自然的权利和可能性

    刘华杰(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 《 中华读书报 》( 2019年12月25日   13 版)

        进入2019年的第一天我第三次奔赴云南勐海县南糯山探查植物,2019年就到勐海县四次,加上2018年的两次一共是六次,到了年底《勐海植物记》(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12月出版)终于印出来。虽然自己水平有限,但内心还是高兴、坦然的,相信它能为人们了解当地的植物及生态提供基础性的信息。书中收录的400余种植物都是以个人亲自观察、拍摄为基础加以刻画的,而非某类科普书的抄来抄去。

        这里说的“抄来抄去”是泛指,不意味着都是侵犯知识产权的违规行为,弱一点或者中性一点的表述是“合理搬运”。中外传统科普相当程度上难以避免抄来抄去。高级一点的,从科学前沿的原创论文、专著上抄,相当多是根据洋文编译;次一等的,是从中文教科书及各种普及性读物上抄;再次一点的,是逮着什么抄什么,比如以信息网络为基础的“剪刀加浆糊”作业。不但抄文字,也大量盗图片。为何说“难以避免”呢?难道许多得奖作品也如此难以避免吗?是的,因为当事人没有亲自做科研,他们不可能获得与科学探究过程有关的原始材料,对于结论的得出过程和意义阐述,相当程度上自己无法进行独立判断,通常要跟随、依附于一线科学家。不“道听途说”怎么办?虽然相机、手机拍照如今变得非常容易,但是获取一张与内容高度匹配的照片,依然要下功夫,非当事人一般做不到。不用别人的照片,上哪找吸引眼球的图片?当然,并不能就此宣布在传统的意义没法写出好作品,也不能断言只用自己的语句和图片的才是好作品。

        《昆虫之美:勐海寻虫记》(李元胜著,重庆大学出版社2019年10月出版)《与虫在野》(半夏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8月出版)《武汉植物笔记》(刘从康著,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2018年11月出版)《初瞳:我和我的野生动物朋友》(初雯雯、王昱珩著,中信出版集团2019年3月出版)《博物之旅:山水间的自然笔记》(金文驰著,人民邮电出版社2019年5月出版)《坛鸟岁时记》(王自堃著,广西科学技术出版社2019年8月出版)等一经出版就获得好评,并勾起许多读者自己参与其中的欲望。它们属于什么类型的作品?在以前或者在现在相当一部分人看来,它们就是科普。因为它们与昆虫学、植物学、动物行为学、地理学、鸟类学有关,却又不是科学家撰写的面向科学共同体的学术专著,理所当然被视为科普。我不完全反对这样归类,但要提醒注意几个区别:这几部书是一种新型的作品,它们虽然与某一门科学有关,重点却不在于普及现成的科学知识,它们均没有以搬运、抄袭科学家的东西为己任!传播现成的前沿科研成果,也不是主要动机。他们如何做到不抄袭而展示自然之美和相当有趣的知识呢?也容易搞明白,他们像科学家一样,直接面对大自然。他们走进大自然,与大自然互动,亲自观察、拍摄、手绘;他们的探究不同于科学家,但也不脱离、背离现代科技成果。他们一般不从基金会、科研院所拿研究经费,也不需要发表论文。他们喜欢以自己的方式展现自己看到的大自然,因而也经常出版作品,通常不是以第三人称,而是第一人称。科学家、科普作家的作品通常喜欢用第三人称,以示客观公正,然而李元胜、半夏等都是用第一人称,而且是第一人称单数,即“我看到、我观察、我认为”之类。

        人称,只是写作形式,并不是最核心的;也可以从非人类中心论的视角看问题,比如从动物、植物、山、河的视角来写作。但有一条是关键的:亲自探究大自然中的某一类对象。这类探究,在古希腊代叫“伊斯特丽亚”(ⅰστορlα/historia),在中国叫博物。它不同于科学家的研究。比较而言,博物探究肤浅、平面化、注重普遍联系、具有相当的地方性、力量较小,而科学探究深刻、讲究还原、通过建立模型而大大化简研究对象、强调结果的普适性、力量巨大。在西方文化中,固定搭配已有两千多年的natu⁃ralhistory中,前一个词natural究竟啥意思?通常以为它是用来限制探究对象的,指博物学关注的仅是自然物。其实并不很准确,历史上西方博物学并非只关注自然物,中国博物学更不用说。我猜想,此形容词除了限制对象之外,可能还包括对探究风格的限定,即它有“自然主义的”含义。至少在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和塞奥弗拉斯特那里,对动植物的探究的确是自然主义的,17-18世纪以后大发展的近现代西方博物学更是为自然主义所主导。即使考察的对象是鬼怪等虚拟物,探究的方式、手法依然不是超自然的、玄学的,有相当的自然主义气息。不过,就自然主义而言,博物爱好者做得并没有科学家彻底,甚至有时故意保留了泛神论、拟人论、超验主义的成分。

        一个尖锐的问题摆在面前:不抄袭、不搬运科学家的东西,他们还能展示独特的、有科学价值的内容吗?这个提问有点模糊,不好简单地给出是与否的回答。独特性、科学价值是略有不同的要求。博物作品可以做到前者,对于后者有时能做到有时做不到,或者说即使有点科学价值但也不大。可是,博物作品为何要有科学价值?《昆虫之美:勐海寻虫记》《与虫在野》《草木十二韵》等足够有趣,也是非常独特的,具有真正的原创性。但若追问其科学价值,回答将不是很有底气。坦率说,除了个别的描述、记录可能超出了科学共同体的把握之外,他们的探究对于相关的生态学有一定贡献,若干年过去其描述也许还有环境史、生态史的价值。其实,挖掘科学价值并不十分必需。退一步说,即使毫无科学价值(我并不这样认为),它们依然是优秀作品,能给人以启发,很有教育意义。还有,它们可能是“长命的”!即5年后、10年后甚至50年后再拿出来,仍然可以阅读,而某些科普书、科技馆的展教作品则极其短命。

        复兴博物学以及许多优秀博物学作品面世,都在主张、展示、证明,在高科技飞速发展的当下,探究大自然并非科学界的专利。人,作为一种源于大自然、存在于大自然的普通动物,必须熟悉自己周围的环境,并在整体上尊重大自然。这是人类要获得持久生存,必须坚守的原则。在现代社会中,揭示大自然的定律科学家最在行,当仁不让且获得制度性支持,进而关于自然奥秘的一切事情似乎也都是科学家掌握着话语权。诗人、农民、文科生等等,似乎并不了解大自然,并不能探索自然真理。这是一个极大的误解,此偏见表现的是科学世界图景对生活世界图景的碾压、遮蔽。按胡塞尔的说法,两个世界中前者并不比后者真实,而且前者的意义是派生的,要始终依赖于后者。科学家在乎科学世界,而博物者与普通百姓一样,更在乎生活世界。

        在生活世界中能否探究大自然,书写大自然?能,不但能而且是生活所需、文化所需。普通人探究大自然,也是一项权利要求。如果真的失去了这项权利,将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生活的方方面面只能听别人的。那样的话,明天天气如何、三聚氰胺奶能不能喝、空气质量怎样、某转基因食品是否安全、癞蛤蟆上街是否预示着灾难等,只能听专家的。专家确实专业,但是未必事事清楚,建立在简化模型基础上的推断未必靠谱。除了认知,普通人访问大自然,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好处,比如审美、情感方面的。公民博物,可以重申对大自然的访问权,并从中获得诸多实惠,亦是其他活动无法取代的。

        博物类探究不限于体制外的公众,一些科学家依然活跃于博物传统之中,因为博物传统是自然科学四大传统之一。当下,也存在诸多矛盾。科学界内部,博物类研究者地位不高,也感觉自己生存困难。超出科学界,这些专业博物探究人士(属于科学家)对业余人士(属于普通人)也经常瞧不上眼,觉得后者太肤浅、太不专业,虽然其“上层”同类也以同样的语气羞辱自己。比如某鸟类研究者(属于科学家)很鄙视百姓的观鸟活动,甚至仅仅根据一张照片就指责后者设备不专业,从而推断后者是伪博物者。冷静想一下,同为天下沦落人,相煎何急?业余者不会与你们抢饭碗,想多分一杯羹,宜找数理科学、还原论科学界理论。半夏之《与虫在野》全书的照片都是普通手机拍摄的!够用即可。手机也的确能够展示昆虫之趣、昆虫之美,博物活动未必一定要用昂贵的专业设备。半夏虽生物学专业毕业,但此时只以普通人身份出现,她的作品不是科学、科普作品,但非常棒。

        近期引进版中,《活山》([英]娜恩·谢泼德著,管啸尘译,文汇出版社2018年7月出版)《我包罗万象》([英]埃徳·扬著,郑李译,北京联合出版有限公司2019年7月出版)《江户时期的动植物图谱》([日]狩野博幸监修,邢鑫译,东方出版社2019年4月出版)《撼动世界史的植物》([日]稻垣荣洋著,宋刚译,出离绘,接力出版社2019年10月出版)都是很不错的自然、博物类作品,在阅读中我都有诸多收获。

        二阶作品依然相对少,但有几本还是很有特色的,如《班克斯的帝国博物学》(李猛著,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9年5月出版)《约翰·缪尔传:荒野中的朝圣者》([美]唐纳德·沃斯特著,王佳强、何佳媛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7月出版)《更遥远的海岸:卡森传》([美]威廉·苏德著,张大川译,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19年7月出版)《草木十二韵》(冯倩丽著,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2019年9月出版)《创世纪:从细胞到文明、社会的深层起源》([美]爱德华·威尔逊著,中信出版集团2019年5月出版)《盖娅:地球生命的新视野》([英]詹姆斯·拉伍洛克著,肖显静、范祥东译,格致出版社2019年8月出版)《美的进化》([美]理查德·O.?普鲁姆著,任烨译,中信出版集团2019年1月出版)《丛中鸟:观鸟的社会史》([英]斯蒂芬·莫斯著,刘天天、王颖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12月出版)《动物解放》([澳]彼得·辛格著,中信出版集团2018年8月出版)。这些书对于科学史、环境史、传统文化研究者,都会有启发。二阶探究多些,一阶探究才能走得更顺、更远。

        最后,标题中列出了“可能性”,如何论证呢?上述图书的出版以及同类作品不可阻挡的纷至沓来,就是最好的证明。普通人确实有能力访问大自然,人文学者要做的只是“解放”,在“博物+”框架下提供更多中外相关文化资源和支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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