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端先生大文《签名赠书的纠结》(载2019年10月16日《中华读书报·家园》),说到他赠给当年一同下放农村劳动改造的厅长的书,竟然跑到孔夫子旧书网公开拍卖了,心里纠结今后赠书要不要签名?尤其是该不该署上款?
后学回答:该签名的签名,该署上款的署上款。但须注意两点:一则尽量不赠七品以上实职官员,包括发达了的老同学、老同事、老战友,他们大多没有时间和闲情翻阅;二则赠书犹如“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如何处理悉听尊便。“只是希望最好做到,卖废品前,先把作者签名那一页撕掉。”这无异于送出礼品还奢求对方如何使用,似强人所难,也不合时宜。
物常聚于所好而常散于累赘,书籍的赠与卖、藏与弃亦同样道理,聚而复散,散而复聚。由此看来,签名赠书既有“遇人不淑”的风险,又存在赠送范围“扩大化”的问题,后者占比似乎更大一些。举箧中三例,怨己乎?怨他乎?坦然面对乎?
其一,《堇葵词》,准印证湘新出准字(1994)第12号。
俞润泉先生大作分《堇葵词》《旅游片羽》《劫余杂诗》《抹云生联语存残》四辑。《后记》云:“这部劫余诗词稿能自费印刷出版,端赖国内外戚友的资助。谨向资助者道谢!”他接着列举了美国、法国和中国大陆、台湾、澳门十六位戚友大名。他将小集子赠送时任湖南省副省长周伯华同志:“伯华省长指正。湖南省文史馆馆员、侨务工作者俞润泉呈教。一九九四年四月。”
俞先生是位传奇性、悲剧性人物。毛泽东同志赴重庆谈判,他作为记者到机场迎接,有幸与领袖握手留影。“三反”和肃反运动,他被打成贪污分子、特务分子,两次被逼自杀。他作为新湖南报社“反革命小集团”头目,文化大革命中被判处有期徒刑12年,平反三年后患喉癌切除声带成为哑巴,生前遗嘱将遗体捐献湘雅医院。
我请锺叔河先生为亡友题跋:“润泉为予志友,曾痛惜其才未尽而亡,今见此本,又不禁痛惜其委曲求人之可怜可悲可叹也。甲午冬锺叔河。”我觉得“可怜可悲可叹”有些上纲上线,特意在写锺先生的一篇短文中为俞先生辩护:“这本书他最好别送省长大人,但送了也没有先生所说的那么严重,我还淘过谭谈送给刘夫生书记的《罪过》呢!”锺先生审定拙稿没有提出异议。
其二,《罪过》,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年12月。
这是时任湖南省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谭谈先生出版的小说集,收入《罪过》《山影》《山雾散去》《山道湾湾》,附录《我走过的弯弯山道(自传)》《谭谈主要作品目录》,他挑选一册精装本敬奉当时湖南省一位领导。
谭谈先生是军旅界前辈,其出生地涟源与我故乡安化一衣带水,自然多了亲近感。我从孔夫子旧书网淘了他六七部大作,其中《山道弯弯》《罪过》《人生路弯弯》署了上款。我统统快递湖南省作家协会,敬请签名题跋,谭谈先生在原签字左侧写下这么几句话:“原本是一个拿锄头、握钢枪的粗人,却阴差阳错地爱上了写书,于是就有了这么一本、那么一本的诉说自己心声的书。谭谈二一〇四年十二月。”
谭谈先生没有流露出不愉快,是否为尊者讳?但他在赠另一位领导的《山道弯弯》扉页,就不那么客气了:“有人弃之为废物,有人视其为珍宝。一个物件,只有到了喜爱它的人手里,才有她的价值。谭谈二一〇四年十二月于长沙。”哎!难道书也有“色衰爱弛”的时候?
其三,《浓浓乡情忆巴金》,天地出版社2005年11月。
2005年10月17日,巴金老人静静地离开了我们。成都市文化局与《成都日报》联合发起“家乡人忆巴老”纪念征文活动,短短二十天收到纪念文章六十多篇、纪念照片数十幅,反映出家乡人民的浓浓深情。成都市文化局遴选出51篇文章,附《巴金在家乡纪事》结集出版,以此纪念巴金老人102岁诞辰。
这部签名书孔夫子旧书网标价1200元,是定价的30倍。我反复与至诚书屋主人短信砍价,最终800元成交,时在2013年12月25日。我收到快递后迫不及待打开扉页浏览,题签是赠一位当地领导的,下有车辐、马识途、王火、李致、流沙河、木斧、魏明伦、林文询、冯水木、廖全京、龚明义、谢石岷、王幼麟、徐靖、李舒先生15位川籍作家签名。
之后我见缝插针请白桦、冯其庸、李锐、曾彦修、何兆武、杨辛、李洪林、盛禹九、李冰封、姜德明、锺叔河、朱正、钮骠、张传綵、楼宇栋、邵燕祥、丁景唐、贺友直、黄宗英、李滨声、程毅中、沈昌文、杨苡、忆明珠、丁芒、金冲及、雷颐、张鸣、赵珩、陆建德、陈丹晨、陈复兴、严家炎、卢晓蓉、陈熙中、陶文鹏、杨天石、韩羽、从维熙、刘绪源、卢永璘、葛剑雄、陈子善、谭健、俞晓群、孙郁、周立民先生在这部书上签名留念。
我苦心孤诣经营的签名题跋书同样难逃“合久必分”的命运,欧阳修《集古录目序》给了我精神安慰:“或讥予曰:物多则其势难聚,聚久而无不散,何必区区于是哉?予对曰:‘足吾所好,玩而老焉可也。象犀金玉之聚,其能果不散乎?予固未能以此而易彼也。’”我对签名赠书和私人藏书亦持如此态度——好吾所好,玩吾所玩,聚散无常亦有常,顺其自然,随遇而安!